第 1 章
尖锐的阳光从遮阳棚的缝隙中渗透进来,热浪将巷子里的温度再卷上一层。
各色的衣服压弯了支撑的电线,还湿哒哒滴着水,地上还有未干透的泡沫,在空气中爆炸。
周存拿着手机,亮度开到最大,还是看不清,只好探头进理发店里避光。
“小帅哥,理发啊?”店员是个阿姨,很热情地招呼他。
“姨,你知道健康路8号在哪吗?”
“就这啊,你找谁?”
“王福明。”
“上楼。”
开门时,有只黑猫从周存的腿缝隙窜了出去,紧接着铺面的腐臭,像是堆放很久水果浸出来的酒味,还有湿透棉絮久不见太阳的湿臭味。
周存拉开窗帘,把窗户打开,新鲜空气进来后才好过些。
王福明就是在浴缸里被找到的。
被褥搭在他身上,周围已经被水濡湿,一圈还有浅浅的泡沫,只留下中心的地方干的。
周存第一反应是测试他的脉搏是否还在。
只是一个动作,机警的船长就醒了,睁大眼睛,警示闯入擅闯的小伙子。
周存只觉得滑稽。
王福明的眼白被名为时间的烟熏了一层淡淡土黄,中间有一丝丝红色,像是线虫在栖息。胡须是一团打结的颜料刷,黑白相间的毛刷被染上了一坨褐色的颜料凝在上面。
“你是谁?”
藏在毛刷下的唇开口了,周存疑虑他吸气时是不是会回想起昨晚吃的番茄鸡蛋。
“你是谁?”王福明重复,语气变得更重,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你的护工,接你去养老院。”
水龙头一直在滴水,啪嗒啪嗒的响声。
周存粗鲁地拧上了,做完这些,他下意识往裤兜里掏。
只有车钥匙。
“养老院?你在开什么玩笑?航海精神永远不会老!”王福明双手支撑着浴缸边缘卯足了劲想要站起来,脚下却踩到了一处没有刷洗干净的苔藓,又跌回了浴缸里。
有水花溅起,更多是因为重力扑出来的水流。
周存退后一步,确保水没有溅到自己的裤子上。
“走吧,船长,你的亚特兰大号等你发号司令呢。”
“我哪都不去,就在这里航行。”王福明从背后扯出来一个船舵,拿在手里操作。
“这玩意都发霉了,还在用呢,也不嫌背后硌得慌。”周存一把拿过他手里的船舵,“走,全舵启航。”
理发店内,周存坐在破旧沙发上,旁边是个穿破洞牛仔裤的男人。
“你爸?”李克指了指椅子上满脸肥皂泡泡的王福明,船舵还被他抱在怀里。
“十岁之前的爸。”周存看着镜子里的男人,转头对理发师道,“把头发也剃光吧。”
“就这么带回院里?”
“不好吗?还给小组冲业绩,不是说员工家属五五折吗?”
“他都二十年没管过你了,你还来找什么?”李克替他抱不平。
刺鼻的染发剂味在密闭环境里久久不散,光是眨了两下,眼睛就被刺得生疼。
周存从李克手里讨了一支烟,蹲在门外点火,吐纳间烟气很快散开。
问话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是啊,他还来找什么?
在王福明抛下他和母亲那一刻起,他就没有责任了。
费劲心思找两年,最后在距离养老院不过三十里的地方发现王福明的踪迹。
不仅是找到了,还摊上了。
“叮铃”一声,有铃声响。
一个小孩蹬着自行车要过,大拇指弹着铃铛不住地催促着周存快些让路。
人行道上停了一排电动车和轿车,马路上又挨边支着卖菜占的小摊子。
过人的地方停车,过车的地方有人。
唯一狭窄的地方,就蹲着一个周存。
周存半弯着腰,撑起腿来,还没重新蹲下,自行车直接穿过,后座的钢丝线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血丝。
极速又尖锐的痛感让他下意识吸了一口气,撑起身子正打算理论一番,却只见小孩的车驶远了。
对方没回头,却很有礼貌地摘下帽子挥了挥:“谢啦,叔。”
这是家乡话,和王福明一个家乡的。
周存站直忍不住用家乡话回大骂了一句。
就在此刻,一声中气十足的“出海”从里间传出,周存怔愣在原地。
王福明豪气的声音,夹着海浪涛涛翻涌,是历尽千帆,而乡音难改。
难改的何止乡音。
继承的强大基因,无时不刻地提醒他血浓于水的事实。
周存因为脚麻撑在一处的电线杆上,斜眼透过淡绿玻璃望进店里。
王福明披着硕大的披风,坐在沙发椅上,手脚却并不老实,动来动去,被理发阿姨一阵数落。
一头的卷发慢慢变成方方正正的板寸,茂密的胡须消失,但这并没有让王福明年轻多少,反而是越发将衰老体现出来。
淡淡的橘子洗发精香味,让饭后残羹的臭味彻底遁形。
被褪下的毛发落在残破的红色地砖里,经几脚踩踏也许就会钻进缝隙里,再也得难以清扫干净。
黑发经过时间变成白丝,又在几刀下散落不在。偶然惊起的记忆让垂暮的老人停留在自己的黄金时代,不愿与之分离。
但终究是逝去了。
脸颊上又液体滑落,周存一惊,以为是伤口的创面都有血液渗出,伸手轻抚后拂去,却见着只是水。
为什么只是水?
他抬头忘上天去,晾晒的裤子在裤脚处多出几条粗粗短短线头,被水聚成了一股,末端凝结了一颗水珠。
无风无雨,它就这么滴下来,正好砸在伤口上。
痛彻心扉。
*
“叫什么名字?”
“王福明。”
“多少岁了?”
“62。”
医生抬起头,撇一眼站在一旁的周存:“我问的王福明,家属就不要说话了。”
家属?
这个词真陌生。
“他不是我的家属。”王福明突然开口。
“那他是谁?”医生试探性问。
“我的护工。”
周存咳嗽了一阵,嚼在嘴里的口香糖不设防地从喉中滑进胃里。
“大叔,你现在记住三个词:单车、珍珠、望远镜,重复一遍。”
“单车、珍珠、望远镜。”
“嗯,很好。”
“这是味道的?”
一颗苹果被递到王福明面前。
口香糖是薄荷味的,周存在心里答。
“苹果。”
“什么味道的?”
“苹果味的。”
“这是什么味道的?”
改换为一条鱼干。
“鱿鱼干。”王福明吸了一口气,“还没晒够时间。”
正在这时,他的话突然多起来,开始讲起制造鱿鱼干的工序,需要怎样清理,放在甲板上如何晾晒,最后存储注意防潮。
“很好,很棒的料理。”医生赞美外后,有提出问题,“刚才我们说的那个三个词还能记得吗?”
“可以,轮胎……”王福明点头,说话声磕巴,“眼睛……录音机?”
“不,是望远镜。”
“哦哦哦,我刚正想说望远镜来着。”王福明点点头,表示认可。
医生看向周存,叹了口气,问:“你爸这情况多久了?”
多久?
这句话把周存问到。
才重新认识两天的老头,哪知这现象到底持续多久。
周存含糊其辞:“可能一两年了吧?”
气氛瞬间微妙起来,医生僵硬的笑容一闪而过,目光很快转向电脑屏幕,对着键盘敲敲打打。
键盘的敲击声又闷又脆,打印机默默吞进半张白纸,又“呲呲”吐出来。
一张油墨深浅不一的病历单递到周存面前,他接过时纸张还存有余温,低头扫了一眼上面的字样。
【患者家属自述病症首发至今约两周年。】
油墨的家属二字正好墨迹很淡,只有浅浅的印记。
“先去缴费,等会去测试。”医生说完,传出下一位患者进入的通知。
周存在医生漠然的眼光下站起身来,没有由头地冒了一句:“其实他不是我爸。”
那一刻他站在会诊室,后面的患者推门进来,大门打开时有瞬间的杂音乱调,但在关闭后很快又恢复安静。
患者家属把他身后的板凳挪开自己坐下,开始叙述起患者情况。
从头到尾,医生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
反倒是患者敲了敲周存的手,再去看一眼王福明。
叙述的关键词从周存左耳朵进了右耳朵出,他顷刻意识到自己的死乞白赖,拉着王福明的手离开诊室。
根据指示扫码付款,上楼。
寻一圈,两人只找到一个位置,由王福明坐下。
周存则倚在墙上,开始查询阿尔兹海默症的病因。
病毒、家族史、外伤……
医院的wifi信号不好,手机里出现无信号的标识,他在走廊上来回走动,终于在靠窗的盆栽旁找到合适的位置,重新择地站着。
窗户向北,阳光常年照耀不进来,散射光都被废弃的服务器挡住,盆栽的水一直没有被吸收蒸发,反而透出一股臭水味。
兴许是有人倒了茶水在里面也说不定。
这种气味并不明显,尤其是消毒水弥漫的整个医院,低温控制下气味不会那么容易传播。
或者说,经久的气味,让周存并没太大反应。
船上的日子就是这样。被太阳晒到的地方能烘培出一条条鱿鱼干,没有太阳的地方潮气弥漫的,潮气和鱼腥味占满了整个房间。
有过这样的居住经历,周存对于员工过渡期的半地下室,很平静地接受了。
李克骂声连连,扬言要连名各同事一起上诉劳工法,将养老院的这一决策上告,在一觉醒来后又斗志全无。
怒火存在,但周存面上没多大反应。
比起李克打电话和朋友去辱骂院里的领导干部,周存也只能在能说闲话的时候在意识不清的老人面前发发牢骚。
他认为反应一通也就那样,被其他同事同情,叠加着无关痛痒的安慰,最后劝他去吃领导画的——可以早些搬进崭新员工宿舍——饼。
还是得住在阴暗的地下室,睡在潮湿的床上,又在白天挂上笑脸继续服侍老人们。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他不指望谁能来帮他。
可现在不一样,他有想帮的人,所以找到了王福明。
他本是刷着疾病相关的科普,窗口突然弹出一个大雨新闻的消息,他点进去看了片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不自知地刷起短视频。
周边的环境不算安静,但也并不吵闹,接收到路过行人的眼神后,他调低声音环顾四周,也没他人再看他。
这才好安心下来继续刷着。
广播叫到了王福明的名字。
周存恍惚一下,愣神查看科室的位置,再折回找他。
就在王福明刚才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穿着黄色花纹短袖的老太太。
他再次环顾四周,坐在位置上的人埋头看着病诊报告,行走的家属匆匆奔走,还有些人或倚或站靠在墙边,让出走廊的道来。
没有王福明。
周存试图回忆盆栽旁扫视四周时,是否有王福明的影像,可如何也想不起来。
他突然慌了。
来来往往的气味被变大,有女士的香水,也有老人的药味,更多是冷冽的消毒水味。
患者讨论病情的声音嘈杂难耐,他好像又听见了在诊室时候,后面那个患者自诉的声响。
直到——
广播声再次响起:“请王福明到四楼三诊室就诊。”
周存蓦然回过神,狂奔起来。
下一刻,他被落在地上的水瓶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