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脚上找不到着力点,身体止不住前倾,侧身想要避过头部撞击,肩膀却无可避免撞在了铁椅上的一角。
整个人,在地面上摊着。
周存强撑着在地上想起身,肩膀的剧痛立马让他泄力。
有人围过来,这一层更多的是中年人,也有少数的老人。
女人蹲下来,开口询问:“自己能起来吗?”
她问着,手已经穿过他的手臂,扶着周存起身来。因为力气不够,刚起到一半就泄了气,还好后续有人再过来,拽住他的胳膊。
只是因为手臂受痛,周存下意识地弹开,那人只好强扯着短袖后颈,借力扶起。
周存晃眼一看,发现女人手臂上的鲸鱼刺青,盯着一瞬立马察觉不妥,再移目,瞧见她的脸。
四十多岁的模样,许是从前染着的红发,发根处又生了黑。
“谢谢姐,谢谢哥。”周存脸上挂笑,好心人给他让了座位,他在搀扶中坐下。
刺青女从地上捡起刚才绊倒周存的水杯,只提醒他注意看路。
看路!?
钝痛的身体条件反射般从凳子上弹起,周存慌不择路想要继续寻找,却被重新按在座位上。
“在医院不用让座,你现在坐着缓缓。”女人显然是会错了意,说起其他的事情。
“不是,我爸他不见了。”周存焦急的话脱口而出。
然而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到女人的表情由晴转阴,这让他又想起来刚才漠视不言的医生。
他突然很懊悔。
懊悔再寻王福明,懊悔自己的身世。
明明,这都不是他所能选择的。
明明,他才是早开始被抛弃的那个。
难道到了垂暮之前的恶人,还能因为这一“孝道”绑架早已抛弃的受难者吗?
简直荒谬。
“他刚在哪?”刺青女问。
“是,刚才我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在了。”
周存清楚对方询问的意图,清楚对方会怎样数落他,却因她出手相助的好感而回答。
尽管不是一五一十。
果不其然,数落的话很快落下,只是一个苍老的男声:“你不去找你爸爸吗?”
他转过头望去,只看到了旁边拿着纸片哆嗦的老头。
苍老的脸上挂着笑,张开的双唇里露出唯剩的几颗黄牙,眯起的眼睛让脸上的细缝褶皱加深,蜡黄的皮肤上好似爬满了虫。
整个人看上去极为精明,并不似这楼科室里的阿尔茨海默病。
刺青女这时也开口:“去查一下监控。”
她说完,看了一眼老人,又看了一眼周存,弯腰拿起一旁的怪状,又带起老人。
老人起来,握着拐杖的末端,刺青女握着首端,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养老院工作两年,周存见过数不胜数的家庭矛盾。
多数是为了钱,有为了出一口童年的恶气,或者说单纯是不满于父母偏心。
总之,各种各样的情况在养老院见到都不奇怪。
即便是在寻找王福明之前,周存提前做好对方也许并不可能提供经济支持的情况。
只是现在,和最初的设想背道而驰。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至少在寻找之前的计划不该是这样的。
拿钱,走人。
没钱,也走人。
计划因为见到王福明的那一刻冲动而改变了,才有了现在的懊悔。
时间是周存自以为是的愈合之法,他想到这个方案,证明着他已然好了,能够放下了。
直到再见王福明的昨天,他半夜在地下室抽搐了一整晚。
痉挛不停,眼泪却一滴也挤不下来。
疼痛怕是透过皮肤,割伤毛细血管,挑破肌肉,损伤骨头,是肉眼窥不见的溃烂。
真如李克所说,不该带王福明回来。
既然懊悔,让他自己跑掉,不也是挺好的吗?
周存问自己。
你急什么呢?
昨天被铁丝刮脸的血线还没愈合,今天又跌在了利角上,王福明会有关心他的痛吗?
答案显而易见。
就在此时,科室突然有个护士探头出来,大声问:“谁是王福明的家属,进来一下。”
护士的头很快回去,周存却像是被老师点中名字的小孩一样,脚飘起来,上半身僵直难以动弹。
他试图踉跄一下,延缓进入诊室的时间,但地面平坦,一步一步走得扎实。
在护士预计再次探头询问时候,他已经达到了诊室。
刚才消失的王福明,好端端坐在一起上面检测。周存进来时刻,对方还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
周存怒意上涌,缓过劲又别过脸去,询问医生情况。
“你安抚一下你爸情绪,他不配合磁共振检查。”
安抚情绪,是在护理学校的课程,还算是优等生的周存在处理老年人吵架矛盾时候得心应手。
当然——包括王福明。
只是,这情况有所不同了。
哄老人是工作,哄王福明算是什么?
儿子的义务吧。
他边想着,边劝着王福明,睡眠不足导致头脑眩晕得厉害,感觉思想被割裂成两个部分,最后惆怅填满他尖叫的骨头。
好在王福明并没有发现他的心不在焉,配合着指示,摆好相应的姿势。
临到离开房间时,周存还模式化地表演着鼓励的流程,对着王福明抱有笑脸。
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位置,他不敢走远,但又实在疲惫,紧靠着墙,没心思刷手机,闭目养神。
或许李克说得对,地下室不是人该睡的地方。
呵,他真会自欺欺人。
肩膀被人轻轻碰了一下,他睁开眼来,看见一个老太太。
这和刚才坐在王福明位置上的那位穿着同款衣服,只是头上多了一个兔耳朵的发饰。
“小伙子,这个诊室到哪了?”
“王福明。”周存答。
“谁啊?”
“王福明。”他弯下身子来,凑到老太太耳边说。
护理工这个行业,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
“王福明是谁啊?”
如何给王福明下定义。周存思绪澎湃,只字不提。
“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周存反问。
“我是18号。”
“哦。”周存冥迷应一声,扫了一眼手上票据号码,“12号。”
号码真是一个简朴又意味深长的代号。
老太太点点头,没再说话,走了。
*
检测繁琐,周存拿到诊断书已经是下午。
李克带着老人来体检,两人碰面。
周存拜托李克帮忙照看一会王福明,自己终于脱身去了临栋的儿童病房,先要去的是厕所。
今天穿了一件蓝白细条纹的polo衫,配的是休闲裤,很平常的打扮。医院地面干净,摔倒并没有让衣物有污渍。
发型没什么好打理的,为了工作方便一直是寸头,只有短和长的区别。
就在他检查完毕,侧身打算离开时,他不经意撇了一眼,才发现衣袖的一角竟染上了黑点。
第一反应是,摔倒后大哥扯他的衣服时留下的。
然而细看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一小团霉点,不知地下室的潮气何时已经入侵他的衣物。
这太明显了,怎么在早上更衣出发之前没有发现?
现在发现了,还要不要去找薇薇?
有人进来厕所,他只好让开,继续往走廊里面走。
不必医院普遍的一板一眼,儿童病房颜色鲜亮许多,墙壁上的各种告示牌都是五颜六色,灵动十足。
那就看一眼就走。他这样想着,踩在红黄蓝绿的脚印上,走到382室的门口。
没想到薇薇正在和方丽云玩花绳,抬头见就和周存双目对视了。
薇薇脆生生地叫:“叔叔!”
这声呼唤也引得方丽云回头,她笑笑收了花绳,起身打开病房门来迎上周存。
“怎么来了?”
“我看你朋友圈在这,正好在医院,说要不要正好接你回院里。”
“体检的事现在不是李克……”方丽云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摸了摸鼻尖自我解释道,“哦,你爸。”
周存沉默片刻,问:“你要回去了吗?”
“等会和李克一起走吧。”
被拒绝的周存并不恼,侧身进来,和薇薇打一声招呼。
薇薇拿着花绳在手里翻出一个花样,要周存陪着她玩。
“薇薇多就能出院呀?”
“下周吧,看情况。”方丽云松快下来,瘫在椅子上闭目。
“那到时候,周叔叔给薇薇准备一个大蛋糕怎么样?”周存记得方丽云晒的朋友圈,薇薇喜欢吃蛋糕。
“好耶。”
薇薇开心拍了拍掌,花绳糊做一团,周存耐心地整理线头。
“借的钱,可能过段时间才能还你。”方丽云说起这件事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现在你爸爸情况也不好。”
周存满不在乎:“没事的,钱不重要。”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最后周存被李克的电话叫走。
*
重新接回王福明,周存开车回养老院。
院里的车老旧,乘坐体验并不舒适,即便车况平坦,王福明仍在副驾驶座扭来扭去。
“你好,我想宣布一件事。”
王福明拉扯着安全带,整个人从三角的禁锢区钻了出来。
“你说。”
“我想吐,中午的沙拉酱太恶心了。”
周存嫌麻烦,带着他在医院的旁边骨汤麻辣烫店解决的,王福明不停劝的一个劲地挤沙拉。
“你忍一忍,我找个停车……”周存边回答边四处物色停车的地方。
车载的薄荷香气被酸辣的臭味取代。
周存心头惶恐,转头望去,王福明的肚子上堆了一滩秽物,随着他呕吐的频率不断地往下抖。
汽车驶过一个减速带,两人被微微弹起,秽物又落在车座上。
院里的公用车。
“不好意思,我从没晕船过,但车好像是我的克星。”王福明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他的嘴。
周存把车驶进了停车场,把窗户拉下来,撕了一片口香糖搅在嘴里,深吸一口道:“你现在把安全带扣好,我带你回去。”
“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掌舵,我会开得很稳,不会像你一样横冲直撞。”王福明说着,手已经伸到方向盘上。
周存一下打掉王福明的手,转头再去看一眼残羹。
像是下决心一样,他再次深吸一口气,从泥状的咀嚼物中摸到几番后找到安全带扣解开,让它弹回去,又抓住铁片将王福明的身体绕进去扣上,撤退时黏黏糊糊的手在罪魁祸首的裤子上蹭了几下。
王福明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不满,车内的气味酸臭味更加浓重。
周存之前惋惜方丽云没有上车,现在心情转变为了庆幸。
“不是想吃鱿鱼干吗?你安分一点,晚上就得吃了。”
他的笑脸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