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身子骨倒是硬朗,就是脑子有问题了。”周存蹲着清理浴缸,“这个老太太也太多头发了吧。”
“你别了耍赖,说好了我替你说情留下你爸,你帮我刷一周的浴缸。”李克站在梳妆台前照镜子,“几天前相亲遇见一姑娘,长得水灵哟,太适合当我老婆了。”
“这次不嫌你的工作了?”
周存不是可以给李克添堵,只是这份工作在感情中并不受女方欢迎。
从大学时期护士专业,班级里除了长相优越的谈了几场恋爱,其他都没有别的情感发展渠道。
在医疗行业上的刻板印象普遍存在。说起夫妻作为医生护士共事医院,许多人下意识的反应丈夫医生妻子护士。
比起同龄阶层的女性行业者,李克并不认为事业的处境是糟糕的,相反他很幸运。在毕业期很顺利地入职了一家精神病院,上岗成为一名男护士。
他必须承认,这就是性别带来的好处。
在婚恋市场被人听见了和“精神病”沾边,连媒人的脸色都挂不住了。这是他在听前同事谈起相亲时刻困扰许久的问题,而周存本人没有亲自验证过是否真实。
现在到了养老院工作之后,李克也时常抱怨职业影响情感的事情——或许真的是职业问题吧,周存这么想。
“当然了,她哪有这么世俗。”李克说着说着话还是转回来了,“好吧,因为她妈在院里住,你擦的浴缸就是……”
一条擦布扔在了李克的肩膀,滑落在地上。
“自己给你丈母娘擦,我去擦别的,还有一层呢。”
“哎哎,你怎么这样!”
李克拉着周存,两人玩笑似的扭打了一会,最后以周存肩膀淤青作痛而求饶终结。
“你这磕得,胳膊可别废了。”李克把周存的短袖撩上去,整个肩膀是触目惊心的青紫色,还有一点暗黄,那是胎记。
周存坐在浴缸边缘,轻轻扭动着肩膀,舒缓劳作和打闹带来的疲惫感。
被人盯着伤口的感觉很奇怪,他轻轻打了一下李克的手,短袖得以放下来。没想到这货,又开始凑近看他脸上的划横。
“你要没事,就把你丈母娘的这块地儿也盘干净了。”周存表示无语。
“你这血丝,很像是个航海的冒险人物。”
李克对动漫文化了解甚广,在邻铺的周存耳濡目染多少看过些片段。
“打住!”周存张开手掌举过肩膀,与脸部齐平,做出抗拒的姿势,“这就是一个小划横,不会留疤。我也没有冒险精神,不要侮辱船长了。”
这话不知怎么逗乐了李克,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爸不就是船长吗?”
回答李克的是一张半干的抹布。
“船个头。”
在周存没有注意的这几天里,王福明神神叨叨船长的事情,已经在养老院传开了。
这是迟早的事情,没人会太在意一个老人的胡话。周存安慰自己。
李克站了嘴皮子上风,这次顺其自然地接过了抹布,道:“过两天端午节龙舟赛,你得让他报名。”
“再说吧。”
周存拿不准是否应该向李克说明情况:王福明压根不是什么船长,只是货船的员工罢了。
至于口中的船长,更像是孩提时期玩过家家,有人扮演一个角色,而陪着周存玩游戏的王福明成为了过家家游戏中的掌权者。
有些谎话,本意是骗着别人树立威信,反复念叨提醒的确实自己,直到现在开始对武装起来的身份深信不疑了。
不说了吧。
只要周存这一多嘴,接二连三的传闻会再次发酵,而会演变成王福明与周存的船长争夺战。
“可别再说,第一名有奖金。”李克说出了诱人的奖赏。
真金白银对于薪资收入一般的护工来说,足够心动。
周存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松口:“看情况吧。”
他们把两个楼层的浴缸擦干净了,坐在台阶上休息。
不多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抬头望去,这正是方丽云。
她牵着一个矮小的老头,站在电梯旁等候。电梯只有一部,许久没来,老头子说着活动筋骨,要求方丽云走楼梯。
周存立马站起来,又拍了拍李克的身体,两人并行站着。
这不上不退只是站着,和进来的方丽云打了个照面。
“来点火的?”她问。
李克大呼冤枉,摊开手以示清白:“可别,工资都不够罚的。”
见方丽云的目光又望向他来,周存也点点头:“刚工作完,休息会。”
方丽云没再问话,牵着老人,让他一手落在栏杆上,一手搭在她的小臂上,两人慢慢向上走。
速度极为缓慢,走两步就要休息两下,直到和周存处于同一个台阶时候,突然老人询问:“给我来一根?”
一股酒味蔓延开,低头去看面前的小老头。
他身上搭着上世纪时髦的亮光衬衫,码数偏大了,肩膀的地方垮下来,是在胸口处中空好大一片。下身的西裤很是合身,亮出一条泛着黄边的皮带,扎紧了腰身。
整个稀疏的头发齐齐码在了后面,勉强遮住发缝,说话时候带着一股酒气。
周存通过牙龈上岌岌可危的三瓣泛黄的牙齿,回想起前几天在医院遇见的刺青女家属。
怎么送到养老院来了。
“格伯,咱不抽烟了,酒也得戒了。”方丽云好言好语劝了半晌,也没能让格伯移动半步。
周存兜里是真没烟,他不敢就在院里明目张胆地触犯规则。
戒烟快半年了,嚼了半年的口香糖,到现在劲爽薄荷味的都不得劲。前几天接王福明的时候破了戒,这两天嗓子也痒得不行。
真奇怪,痛能忍,痒反而骚动难安。
兜里还有口香糖,周存摸到裤兜里,掏出一叠口香糖,外包装因为打扫浴缸时候浸水,濡湿了一个角。
他撕开包装,掏出一条锡纸包裹住的口香糖,摊开掌心,递了出去。
“薄荷味的。”
格伯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刚要接过。
周存慌神一瞬,突然收手,拨开外面的纸衣放在嘴里,轻轻咀嚼。
这种恶劣行径让格伯呆望着他。
“格伯,没牙,不能吃,吞咽下去,不好消化。”周存脸上挂着愉悦的,用习以为常的断句方式向格伯述说缘由。
“我先上去了,格伯今天刚来,他和福伯一个宿舍。”方丽云没再逗留,又嘱咐道,“行李还在外面呢,没事的话拿上来一下。”
七十三岁的格伯,行李就两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
周存一手一个行李箱拧着,看了李克一眼:“我搬就行。”
李克摊摊手,笑着:“好。”
*
248室。
王福明也在,坐在床边看着电视,天气预报说着近期有雨。
行李箱打开摊在地上,方丽云整理进了衣柜里,说着住宿的规矩:“这边靠墙的柜子和床都是您的,又不舒服的情况就按铃。”
“我们这餐食表是早上七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六点,到点会有广播,到时候去一楼食堂找个座就行。”
周存也在一旁,把领取的洗簌用品归置在浴室。
“你如果在房间里,就带着福伯一块下来,他现在记事不太清楚,两人相互照顾。”方丽云也在一旁整理房间。
王福明这几日格外安静,没有呕吐或者乱尿的情况,除了在吃药时候让周存费些心思,其他表现格外让人省心。
周存认为是药效起了作用,让这个恬不知耻的老人恢复了记忆,寄在他抛弃的儿子庇护下,会让这个高傲的老头备受折磨吧。
或者……他这种铁石心肠的人,会愧疚吗?
两人在一旁忙着整理了一会,格伯提出:“我想下去看看。”
老人进养老院,熟悉环境是必要环节。
方丽云点头,周存转而想到:“好像您也没逛过吧?”
他说话时候,看向王福明,可以避免称呼。
四人走出来。
养老院的福利设施很好,算是市里数一数二的条件。
生活区和住宿区分两栋楼,有许多老年运动器材,在后方还有一片诺大的草坪,以及一块宽广的湖。
四人参观完生活区,出门往湖边走去,站在小桥上,能够纵观整个养老院的设施。
湖中心养着成片的金鱼,团聚着几位老人,拿着面包屑在喂鱼。
方丽云再次重复着地区的划分,带着王福明和格伯记忆。
周存在一个老人的渴求下,折回厨房去取一个馒头,疾步踏过草坪再次赶过去。
王福明正从栏杆的一角钻出,扯着湖边的芦苇,攥在手里,在水面摇摇晃晃。
在方丽云惊恐的叫声中,王福明跳入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