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身体记忆是奇妙的定律。
多年没游泳,仍能够很快会想起身体上浮的方法。
疾病侵入身体,王福明仍然可以如鱼得水。
湿疹也是吗?
船上的日子,湿疹就像是一场对抗性顽疾。它无孔不入,刚在背上消停下去,又生在了大腿根上。
生病了,第一时间不是治疗,而是打骂。
周存无比愤怒这羸弱的身体,因染上疾病带来的不仅是身体上的麻烦,还有王福明的羞辱。
疼不能说,咳嗽要隐藏。
就连难耐的痒也要忍着。
周存留的指甲不长,贴着肉剪的。使劲怼在皮肤上面,也能留下一条浅浅的月牙印子。
也有些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产生的。
他睡觉时候迷糊间感到胳膊上的奇痒,手便下意识地开始抓挠,以缓解痒意。
不出一天时间,密布的红色疙瘩群体,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痕迹,有的疙瘩已经被抓破了,有的呈现成一个高耸的脓包。
他擦不到背上,又担心母亲知道后会在父亲那走漏风声,于是只好把膏体抹在凉席上,自己再躺上去摩擦。
这不是一个好办法。
有附着在皮肤之上的膏体,更多的是卡在了竹编凉席的缝隙里,持续地散发一股浓厚的药味。
王福明很快发现了他的端倪,于是——晒。
“湿疹,就是因为你偷懒。一个甲板上的水手,吸足了白日的阳光,不可能会长湿疹的。”
鱿鱼干的做法很原始。
需要把鱿鱼从外到内解剖,将整个身子摊开,去掉外层的黑紫色粘膜,白白净净清洗干净,挂在太阳底下曝晒。
周存是红的,和鱿鱼没什么两样。
他被固定在甲板的上方,起初还能乐观地数着甲板上的木板数量,后来无聊瞌睡,再现在脑袋重得一边倒去还得强撑着精神。
痒意被没有缓解,反而因为刺麻加重。
他甚至感觉是有虫。
多脚的节肢虫在红峦走过,被分泌出的汗液包裹住,不断地挣扎。
这和他比起来,没什么两样。
有同在船上生活的小孩来看他,细密的讥笑声伴随着空气中翻滚的热浪此起彼伏。
汗珠污染周存的眼睛,在强刺激的阳光下他只能看见闪烁着的人头,笑脸像是视觉暂留一样,升格般拖出了残影。
他舌头后缩收腹提了一口气,让喉管析出水分提供口腔,又伸出舌尖舔舐干涩的嘴唇。
讥笑声在耳边嗡嗡作响,一张张迷幻的笑脸交叠重合。
下一秒,周存在口腔中蓄出一口水,吐了出去。
尖叫声取代了笑声,黑色的影子四处逃窜,又重新回归在他的面前。
他们高举着双手,有人握着破旧的鱼竿,有人只是赤手空拳,落在了周存的大腿上。
一片一片的痛,消解了灼热的痒。
周存一动不动。
将他束缚在桅杆上的绳索,突然因为人群密集晃动有所松懈,他轻轻挣开了。
太阳由顶上变到了西方。
周存正是在想要等母亲忙完工作后,发现他的处境展开营救,还是自发离开这个地区。
底下的小孩依旧自行其是,没有发现他已经挣脱。
那时候周存已经到七八岁,这是读小学的年纪。同龄人都已经下船去读书了,独独是他依旧滞留在船上。
他占了年纪大的优势,个儿高,在小孩中间是最强壮的那个。
可王福明不受船上同事的待见,连带着其他同事说起周存也在摇头。
大人的恶意尚且能够隐藏,耳濡目染的小孩就直接□□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想说话,嗓子却像吞了一杯沙土,雨水结块而生出了摩擦的阻力。
喉头滚动两下,终究是什么话。
他将绳子取下来,身体慢慢从桅杆上滑落。粗糙的木屑摩擦他的胸口,刺痛代替痒意麻痹了神经。
这下,前后都红了。
周存将绳子取下来,攥在掌心,甩在甲板上,荡起些尘土。
一堆小孩面面相觑,周存的恐吓并没有震慑到小孩,只是让他们停手罢了。
周存一把抓过领头男孩的鱼竿,又拽着男孩过来,抵在桅杆上,拿起鱼竿家在男孩的肩膀上。
擒贼擒王的事态,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四散离开了。
“你、你、你,小心我告诉我爸!”
男孩语气哆嗦,搬出父亲示威,开口时一股泡椒味从缺失的门牙里泻出来。
周五的菜谱是泡椒鱼。
母亲是祖籍在西南片区,嗜辣如命,周存这点随母。
王福明不行,沾上一片彩椒都会叫辣不停。
就这样的两个人组合成为的家庭,饭桌上基本不会出现有关于辣椒的菜式。
偶尔周存和母亲馋得慌,也只能背着王福明在别处开个辣椒罐头——不能让王福明瞧见,他会说是熏到了眼睛。
船上的菜谱固定,周一海带周二虾、周三鸡腿周四面,只有到了周五才有辣味十足的泡椒鱼。
今天因为被绑在桅杆上治疗红疹,他错过了午饭。
“嗯,告诉你爸。”
本来只是想警告一下作威作福的臭小子,现在说出威胁的话。
周存面上态度无关痛痒,不想就此输了气势。
他从桅杆上下来,王福明怎么也会教训他一顿。至于王福明会不会被男孩的爸爸教训,他不关心。
周存还想逗弄两句,没到男孩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男孩声嘶力竭,含混不清地叫着“爸爸”,鼻涕悬停在空中,转动这脖子甩到了自己的脸上。
粘住了。
周存后退一步躲过。
男孩得了机会,气恼地从桅杆上挣脱出来,刚跑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扯住周存手里的鱼竿,重新夺回手里。
“你等着吧,我爸教训你。”
男孩边放狠话,边收伸出来的钓鱼竿。力气不过,没收进去。
他本是背对着周存,收竿时候又正对过来,将鱼竿的末端抵住了大腿,两手使劲往里拽。
还是不行。
他时刻保持警戒状态,低头看一眼鱼竿又立马去瞧周存的动向。
“过来,我帮你收。”
周存乐了,边说边往前走了两步。
男孩放弃了,拖着长长的鱼竿往后跑,只留下一句:“你等着。”
等来的应该是什么?
是湿疹的皮肤在曝晒后脱皮,再关进潮湿的房间里发酵。
王福明怒气冲冲,对着房门骂着别人听不懂的家乡话,颠来覆去地就那几个词汇,只能用气势来弥补他的语无伦次。
周存淌在湿润的地上,衣服被地上的污水濡湿,背上的痒意因为冰凉缓解很多,可晒伤的脖颈也刺痒。
眼泪蓄在眼眶中,随着重力向两边倾倒而下。
这点温热是身体所有的感知,可落在被晒伤的皮肤上疼痛无比。好在只是一瞬间,眼泪已经往下去了,最后窝在了耳朵的沟壑里。
只是止不住眼泪随着王福明渐远的脚步落下,灼烧感似乎点燃了全身。
他拼命克制,侧身起来,唯一的作用就是将右眼的泪再次灌进左眼。再次翻身过去,便是左再往下倾斜。
为什么会痛呢?
他问自己。
恍恍惚惚间,他入眠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平时是用来堆放货运的集装箱,现在卸货后垒在了一起。
每当船身摇动时候,都发出哐哐的响声。
空荡的同样是他的肚子。
他又在饥饿中醒来。
胃袋里酸水随着身体的翻动不断的翻涌,口中分泌了大量清酸的唾液。
他咽下,不久后又有了新的。
他起身来,将堆放的箱子重新重叠,一步一步踩在上面爬,在最顶端够到了房间里的换气扇。
换气扇没有运作,只是偶有风来时候,轻轻转动两下,扯破了细白的蜘蛛网。
有一缕落在了周存的指尖。
他从外望去,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入眼只有森冷的大海。月亮没出来,只有船只的照明能穿透水面上的雾。
空气很干净,腥味也没有。
要下雨了。
周存想着,思绪慢慢放空。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是母亲!
他急促地想要到门口去,因为身体失重踢翻了箱子,泡在整个人在集装箱中。
刚要挣扎着起身,便听见外面的人问话。
“摔到了吗?”
周存刚刨开箱子的手愣怔片刻,浑身瘫软下力,眼神僵直盯着大门。
“爸爸不是故意罚你的,你是我生的,我还不心疼你吗?”门被震动时,连带着地面反光的水也变幻,“我给你送饭来了。”
外面的风打起来,排气扇不停旋动,泻进的光影在周存惨白的脸上浮动。
刚止住的泪水,像是开了阀一样留下来,落在脸颊上又痛又烫。
许是没听到里面的回答,王福明的不得不提高音量来显示自己的存在:“小存,你在吗?”
门锁轻轻被转开,室内的光亮在地上画出一个梯形,周存瘫在暗处无法动弹。
他闻到了,泡椒的香味,连同着鱼腥味。
“特意给你留的,知道你喜欢吃尾巴和头。今天的可辣了,保准你喜欢。”王福明把盘子放到一边的盒子上,“我给你开小灶,船长得要说我,只能晚上在这了。”
周存动弹两下,实在是没力气,又摊在原处没有动。
王福明走过来,伸出了手,刨开了几个集装箱,把他拉了起来。
又垒起几个箱子,建议的搭出高矮的模样,再牵引着周存在矮处坐下,把盘子端到他的面前。
周存低头去看面前的盘子,一头一尾,中间是扣碗的米饭。
船长仁慈,若是夫妻双方都在船上工作,携带子女可以半价享用员工餐。
一次付清一年的量,才得以让周存果腹。
爸爸是舍不得我,也舍不得钱——这是周存当时的幻想。
而当他接过筷子,挑开鱼皮时,才想起食堂大厨的做法。
先做成鱼块,裹上薄粉,放在油锅里酥一遍,定型后继续烹调。
这显然不是。
“吃吗?”王福明问。
“吃。”周存咽下一口饭。
风吹得门直接拍在墙上,雨水像是一口痰从上而下吐出来,换气扇带着水气不断旋转。
周存端着盘子,低头护在怀里。
狼吞虎咽。
“你吃这么急干嘛?”
李克推了推在埋头吃饭的周存,见到他已经把半碗饭刨干净了,颗粒不剩。
“等会我打完饭去医院拿点药,给你带。”周存把碗筷放进餐盘里,“我先去看他们吃饭。”
“又去看薇薇?”李克一语点破。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