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医院,儿童病房382室。
正是中午时分,病房里的家属坐在椅子上,端着餐盘吃饭。
周存走进看发现床上的病人已经换成了一个小男孩。
“3号床的薇薇呢?”他问一旁吃饭的奶奶。
“昨天下午出院了,她爸爸来接的。”奶奶挑了一颗干辣椒扔在垃圾桶里,“你是她谁呀,不知道吗?”
他是谁?
她妈妈的同事而已。
没立场,没身份,更没资格。
周存拎着蛋糕没能放下,道声“谢谢”就出去了。
现在值班医生还在午休,走廊上也没什么人。周存拎着蛋糕,坐在过道的椅子上。
他拿出手机,点开方丽云的朋友圈。
除了转发些健康科普,也没什么东西。
他又翻了一下员工内部群聊,没看见这两天方丽云请假的事情。
他点开方丽云的聊天框,手上在输入法点来点去,一条信息措辞很久,用句改了又改,为了显得不那么刻意,还加上了一个微信自带的表情。
就一条句子,躺在聊天框许久,最后还是被周存删了。
没必要看医生,直接去药房买点药就行了。
周存拎着蛋糕,走到电梯口。
儿童区没什么人,他电梯等了一会儿才到。
开门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转运床,再是围在一旁的人。
不比急救时候抢险时候医生围住患者,里面的人老少各异。
男人撑着腰站在一旁,轻轻的拍着女人的肩膀。女人蹲坐在地方,双臂放在床上搭着,哭声不止。
有三个老人长在玻璃面前,扶着电梯上的横栏杆,脸色也极尽难看。
除此之外,还有陪同的两名护士。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身上。
他记得这个女人。
是那天在陪同的王福明看病时,摔倒后扶他起来的的刺青女。
“电梯故障没锁上,你坐下一趟吧。”刺青女开口后,又道,“不好意思哈,不方便。”
她说得是不方便,而不是坐不下了。
蹲在一旁的女人哭得更大声了,凄厉的惨叫灌满整个电梯厢内。
在电梯门慢慢慢慢合上之际,周存再把目光重新放在转运床上。
转运床不大,比起一般成人救援的床,这只是儿童区的床。
上面覆着一层蓝色的棉麻布料,只能隐隐能看到一个轮廓,却没见到头露出来。
里面躺着一个人。
一个小孩。
人的一生不长不短,从出生到死亡几十余载。
这是平安顺遂的路:无灾无患,无病无疾。
养老院里的平均年龄有六十五岁。入院最年轻的只有五十八岁,现在最老的已经九十岁了。
从年纪来论辈份,九十岁老人能够当上了五十八岁老人的母亲。可现在她们同住养老院,成为同阶段的老年群体。
共同议论“死亡”这一话题。
说要用参加工作那会的证件照用作遗照;说不要和丈夫葬在一起,要去和爸妈做邻居;说也不知道下次躺在床上能不能再醒过来;猜测心脏搭的几座桥会不会在烧的时候化掉……
他们有时也会讨论些别的,风轻云淡地讲起儿女的事情:有的忙于工作连节假日都在飞机上度过;有的为提供孙子孙女学习环境,北上大城市打拼;有的说着笑笑,摆摆手,眼泪就落下来了……
日出是橘黄色的,日落也是橘黄色的。
可前者是朝气勃发,后者却被定义为日薄西山。
在生死规律上,哀婉新生,却认为老者赴死为自然。
疾病在幼年和老年期频繁出现,奔走来去的总是中年人。
对比在精神病院见到被折磨到奔溃的家属,养老院的家属是沉默的,这能给工作人员减少很多麻烦。
他们有的冷静克制,几兄弟来临时还会带着律师,当场讲清遗产的分配;有的哭得凄惨,絮叨着不尽的爱意,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悲痛。
哪种情况周存都能理解,也不会过度评价。
有关于儿童死亡的呢?
那无一例外的悲痛。
因为他们还有父母。
还有父母替他们难过。
人间一趟几十载,放不下的太多,反而幼儿只可惜没能看到动画片的大结局。
周存看着下行的电梯,从“4”慢慢到了“-3”。
这就是归宿了。
药房就开在医院旁边,周存表明了湿疹后,营业员很快推荐了几款合适的药。
他挑选了两只中间价位的药膏,付过钱后又想起来该买点清凉膏了。
“清凉膏?我找找。”营业员在展示家里看了一通,“没货了,下次再来吧。”
左手得要提着蛋糕,右手得要空出来,周存只好把药膏的外包装盒扔掉,直接放在裤兜里。
今天是坐地铁来的,回程还得坐地铁回去。
周存刚出药房,打算走去地铁口时,突然有人叫住他。
这人先是叫的一声“护士”,周存没有回头,过了两秒又叫了一声“周护士”。
他听着耳熟,转过头去,环顾一片,却没发现目标人物。
“这里!”又一声呼唤。
周存这次寻声而看,刺青女一角跨过长椅,穿过绿化草丛,从高处上跳了下来。
“你好。”周存被她的阵势吓了一跳,“有……事吗?”
“我在精神病院的模范评选栏上看见过你的照片,贴在报道大厅。”这么大的动作,刺青女的烟还叼在嘴上,“现在在养老院工作吗?”
今天天气凉,周存出门直接在员工服外面套了一个外套,半开的拉链能隐约能看见养老院的logo。
他不自在地把拉链合上:“有事吗?”
刺青女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把手机壳卸下来,里面有一张黑白色名片。
“我的名片。”刺青女握住名片长端的中间,递到周存的面前,“有合作可以找我。”
周存伸手正要接过,却被人闪身躲了。
“就这么看吧,我这名片没几张了。”
他扫了一眼,平平无奇的名片设计,写着一横排的阳光殡仪馆。
内容也就是老掉牙的几句“给你的亲人最后的宽慰”之类。
只是特殊的是,她在上面写了工作总结。
“帮助千余逝者修复,让他们体面的离开。”
周存被这幽默笑到了。
“噢噢,不对,这是我的名字。”刺青女缩回手翻转了俩下确定内容,又重新举在周存的面前。
姓名面比背面好不到那里去,还涂写着一串串电话号码,连她的名字也被压过了。
赵兴迪。
周存从红蓝墨水的缝隙中辨清行楷加粗的姓名。
“赵姐,要谈合作你应该直接找院长。”周存没打算赶这趟浑水,“都是老人家属选择的,这不是我说了算的。”
赵兴迪弹一下烟灰,又摸出一个烟盒,用大拇指撬开:“来一根。”
“我得回院里了。”周存推拒,错身就要走。
赵兴迪笑了一声,又说:“我公公就是在你们养老院吧?张财格。”
张财格,王福明的室友。
“嗯。”周存在医院见过两人现身,公事公办道,“家属想要来院里考察情况随时欢迎,等级消毒就可以进去了。”
“那我留个电话吧,公公有想买的东西,我探看的时候就能带着过来。”赵兴迪挑眉,收回烟盒,重新放进兜里。
周存依旧不为所动。
养老院的规矩多,和殡仪馆合作其中一条禁忌。
谁又知道,有人为了利益分成,会不会做出极端行为。
“分你三个点。”赵兴迪食指和拇指捏住烟头,比出三的数字,“你很缺钱吧?小孩病了,老人也傻了。”
“你说他是你公公?”周存不答反问。
“是,怎么?”赵兴迪笑了两声,道,“他肯定是我烧,这用不着你帮忙。”
“我看亲属栏,只写了儿子儿媳的名字,没有你。”周存不太愿意被别人解剖开,以退为进反是问出。
“丧偶,老早就死了。”赵兴迪语气冷淡,“赔了几十万,买了套房,住着还行。”
周存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我……抱歉。”
“没事,他死了我也不伤心。”赵兴迪反倒是成为安慰周存的那个。
周存沉默片刻,没了聊下去的打算,侧身要走,蛋糕绳子却被赵兴迪拉住。
“你很没有当爸的经验。”赵兴迪指了指蛋糕的品牌图标,“这家蛋糕店用的都是植物奶油,植物奶油知道吗?我加了几个医院群,不止一次在说小孩吃了不好。”
前因后果阐述清楚,周存站在原地没说话。
他只管蛋糕装饰的裱花华丽,满足薇薇的审美,的确在这方面并没有注意到。
可他也不会就此放宽立场,直接用职业在这对错上表明决策:“我是护士。”
赵兴迪笑着松开蛋糕绳,对他摆出的一副职业项并不恼,反而摊开手道:“既然是护士,那你应该清楚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这没由头的一句话让周存反问:“刚才……”
而话刚出口,周存就意识到了她指的是什么。
果然——
“四岁小男孩,淋巴瘤扩散,没挺过去。昨儿还在说幼儿园端午要比赛了,想得第一,贴个小红花。谁知道今儿人就没了。”
“小男孩就一愿望,梳个油头,穿身小西装。”赵兴迪把烟掐灭在垃圾筒上,“没有头发,一直盖着一个头发,用发胶给支起来。”
“老人烧得多点,小孩也不少,住进医院就像你瞧见的那样,裹着出来了。可怜,看着这些小孩都可怜。”
赵兴迪的话平淡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死亡于她而言,也是一桩生意。
她重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按动打火机,没活了,晃了两下,再点,燃了。
周存可以快步离开,却还是站在原地听完了男孩的一生。
短短四年,他的一生。
“给我一根。”他伸出手。
赵兴迪乐了,把烟盒和打火机都塞给了周存。
她问:“你家小孩病情怎么样,蛋糕怎么不送过去?”
“我只能在院长面前提一嘴,成不成我不管。”周存吸了一口烟,橘子味的,“我也不要你的钱。”
“不要,你做什么?”赵兴迪不可思议地看着周存,“你这么说,我是分文不会给你的。”
“送朵花吧,给你今年的小客户们,送朵小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