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藏红花?哪在卖?”
周存站在1号床,撑着身子,一手搭在老人的胸侧,一手搭在大腿上,轻轻地把人抬起来。
他立马将右手撑着背,右手拿了一个枕头垫在上面防止侧翻,又绕床的另一头去。
“刚就门口,保安赶半天,赖在那。”李克让老人的手轻轻拖住鼻饲管,他开始轻轻按着推进器,“就那一朵,我也是头一次见,看着就像个花。”
“今天得查血压了,等会翻车的时候来在再来。”周存平稳地把人翻了过来,蹲着对老人说完,又回李克,“那不得是一条一条的吗?还有一朵一朵的卖?”
“不知道,我发现及时,应该没啥经济损失。”李克打完一管流食,把推进器取下来,“不说这个,你怎么回来了?”
“薇薇不在,被接走了。”周存轻踩着床铺踏板,把人抬高,“我买了药,给你也买了,晚上回去擦一下。”
“我不要吃药。”2号床的老大爷突然摆手,推了一下周存。
看着羸弱的人,劲儿却很大,周存因为弯腰的缘故,那只枯骨的手打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不设防又砸得肩膀的伤口,被推得一个踉跄,后退几步。
李克给人擦着脸,喊一声:“当心点。”
周存双手撑在沙发上才站稳了,扫了一眼床上的名字,哄道:“王叔,不吃药,咱不吃药。”
王叔趴着身子,转过头又去看了李克确定:“真的?”
“真的。”李克微笑点头,擦脸结束后把帕子扔进了盆子里。
王叔很是满意,也没发表什么意见了。
李克端着水盆,和周存一同出去。
“什么臭工作,每天端屎端尿的,还给你一巴掌。”李克把盆子里的水倒进池子里,为周存打抱不平。
“确实挺臭的。”周存点头。
有人捧梗,李克越说越来劲:“住的是个破地下室,潮得要死,衣服发霉不说,人都发霉了。”
周存纠正:“半地下室。”
“这有什么区别!”李克说着又起了劲,举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类别,“你倒屎的时候会关心他屙的是干的还是稀的吗?”
周存蹲着尿盆的手一顿,看了一眼,挪开了目光。
“等会我去喂,你去看看干的还是稀的。”周存用洗手液打湿了双手,使劲地揉搓洗净,“你可真恶心,能把你住的地方和这玩意类比。”
李克讨饶:“我错了,屎盆子还是你端吧,我端脸盆子就行了。”
他正说着,走到走廊,进了另一间房。
周存认命,走到隔间去处理,冲洗干净再重新进了房间。
两人重复着一样的步骤。
“我看今天昨天方丽云都在,怎么回事,孩她爸来接的?”李克又闲聊谈起了薇薇的事。
“是。”周存把落在一旁的枕头捡起来,规整好遥控器。
“病怎么样了?这钱砸进去了,人也不见得好。”李克询问。
“就那样,看着精神头足。”周存想起了中午遇见的赵兴迪,不太愿意这么讨论,“你少在方丽云面前提钱。”
“我看你要怎么做,就这么闷着是吧?改哪天人家都重归于好了,也轮不到你。”
“轮不到就轮不到,我也不奢望了。”周存轻轻揉在老人的腿上,“别人这么好,配我……可惜了。”
他抬头望了一眼李克,又低下头,盯着腿部的几个穴位按。
“你要是当时努力点,说不定早成了,哪轮得上姓孙的。”
“没有这说法,别比较。”周存即便是听惯了李克满嘴跑火车,也不满他这么评价,“也别把方丽云比作个皮球,好像一迈步就能踢起来。”
李克被呵斥了也不恼,嬉皮笑脸的:“嗯,我错的。”
这面上,哪有半分悔意?
周存机械地重复着工作步骤,见到李克闭口,也没在说什么了。
“不过这房子真没法住了,我这几天得去我爸那住会儿。”李克说着又把管子收好,“正好马上端午了,回去看看他老人家。”
李克就是螺市的人,家就在城东。
“噢,行。”周存应着没说话。
“夜班帮我顶顶呗,我来回这快两小时了,扛不住。”
“津贴全给我?”
“全给你,全给你。”李克说着又道,“再帮你擦浴缸,可以吗?”
周存应下。
“你端午有什么安排吗?”
“报名了院里的活动。”周存答。
“活动能占你三天?不和你爸一块吃吃饭,玩玩?”
“工作,加班,钱多。”周存转而又道,“和他没什么好玩的。”
李克等的就是这句话:“那你得帮我的班,我得要去帮丝丝搬家,这可是表现的好机会。”
丝丝,李克前些天相亲认识的女孩。
“噢。”周存又应下。
周存孑然一身,又是出了名的好说话,但凡有人换班,第一时间找的就是他。
噢,现在有爸爸了。
李克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这些天看房源的事情,要不高楼没电梯,要不在一楼潮气十足,挑来挑去又没钱,只能这种找了一间没天然气的。
周存只是听着,总感觉李克也要住进去了一样。
“就是做饭麻烦了点……唉,你爸的房子呢?就这么空着?”李克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了王福明,“房子虽然是个老破小,但地段还是不错的。”
城市不同于海洋。
海洋宽广无垠,行船的领域是整片海洋,没有独署于某人这一概念。
可城市不同。
城市摆满了鳞次栉比的建筑,在人潮穿行之中,自然地划分出了繁华与贫穷。
王福明原住所的地界,所处在繁华街道的老旧区。
“钥匙在我这。”周存答。
“端午节后要真翻修好,你也别住地下室了,要不去那住?”李克说着,又义愤填膺地辱骂起院领导来。
“我要是去那住,谁帮你顶夜班?”
周存话虽这么说,但也经李克提醒,心中隐隐不安。
这几天一直烦恼王福明的存在,还没静下来思考过王福明的这二十年。
王福明是否再婚,是否有过其他小孩,又是为何蜗居在螺市。
他一概不知。
“我给你讲,你的抓紧时间办过户,或者直接卖了。” 李克的想法显然和周存有了重叠,“可别等到死后,蹦出来个好大儿,要和你分财产。”
李克在养老院从事工作长时间,积累的相关财富争夺案例数不胜数。
一路上,李克给周存说着各种案例。
两人已经走完了计划中的几间房,回到了更衣间,把劳作的衣服换下来。
周存抱着衣服去洗衣房时候,发现方丽云也在。
她半弯着腰,清洗着床单。
“放着,让郝姨洗就得了呗,一块扔进去。” 周存和她打招呼,把工服分类放在洗衣篮里。
“尿了,又吐,我透一下。”
方丽云把床单拎起来,挂在栏杆上,攥紧扭了两圈,地上泻了一地的水。
洗衣房的气味就好上许多,对比在查房翻身那股骚臭和汗味,整间屋子是消毒剂环绕茉莉香洗衣粉的气味。
房间是半开放式的,朝南,下午院子里有整片阳光进来,温柔又干净。
周存快步两下,走到方丽云旁边,帮她一起扭床单。
“忙完了?刚才中午见你不在呢。”
“嗯,出去办点事。”
周存微微打开腿,避免落在地上的水迸溅到新换的裤子上。
鞋子却没能幸免,直接越过拖鞋短短的高度,淌进了脚心,有陈年的伤口又开始微微犯疼。
“噢,李克还说你病了。”
“老毛病,他大惊小怪的。”
“这样啊。”
简短的对话后,两人沉默了。
只剩哗啦水声。
周存瞥见床单的一角有刺绣,绣着一个数字,C79号。
养老院的物资供应按照标准来算,当老人损坏物件超过本月的免费供应量,则要求家属按市价购买赔付。
不少家属因为这惊人的次数而对账目的真假存疑,闹到监控查看。可有的人即便是确认无误,依旧撒泼不肯交钱。
养老院为了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直接在每个老人入院前编了号,一次性购买五份相关产品并打上标记。
C79号,是丝丝的母亲。
“李克丈母娘好像是,她严重吗?”
他说话间舒展开床单,看到灰白色的床单上留有一团橙黄色的印记。
“肾结石吧,我不记得了。”方丽云轻轻踮脚,又把床单拿下来扔进衣篓里,“李克谈恋爱了?”
“正相着呢。”
两人收拾完,往外面走。
“你呢?叔叔婶婶给你介绍的,你怎么不去?”
方丽云随口一问,让周存心漏了半拍。
他故作镇定地笔直着走,目光却锁定着前方的消防器材箱,数起了水管道圈圈。
“他们玩笑话,哪能当真。”
他说这话,不自在地双手揣兜里,没兜,只能重新放回在两侧,随着走路的姿态,继续摆着。
方丽云闻言一笑,也没说话。
两人又再次陷入沉默。
周存又再次重复数着,反复几次都未能确定到底是八圈还是九圈。
两人走着,终于过了消防器材箱,站在拐角。
“那我走这边了。”方丽云指前面。
“噢,好。”周存点点头,转身到右边。
就在分离之际,方丽云突然叫住周存。
“周存!”
他回头,看她,等她说话。
“端午,你能不能帮我顶一下班?”
“端午?”
“是,我临时有事,得要去趟薇薇她爸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