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健康路8号设施一如往常。
上二楼的楼梯间贴满疏通下水管道和开锁的小贴纸。
有的已经很久,上面挂满不知名的稠状物体,字样模糊不清。有的是新帖的,看上去干干净净,背面胶沾着灰尘,残破不堪。
上到二楼,狭宰的楼梯过道摆着些盆栽,更多的是在一些需要晒干的南瓜籽,用纸壳子搭在水泥栏杆上,多出来一截,布满了黄白的瓤丝和籽。
周存走在前面,王福明跟在后面,最后那个男孩还跟着。
他对王福明的住所不了解,上次来还是楼下理发店帮开的门,挨着走过去,周存在门口没有挂着拖鞋的一户房前停下。
从兜里掏出钥匙,开门。
“我们这不是想着,福叔走了,这房间空出来,还能扩阔门市。”男孩还在喋喋不休,端着个碗在侧着身子转出半个身位,越过王福明到了周存的右边,“我说福叔怎么不回来了,原来是哥你出息了?”
周存没理他,打开房门。
屋内,窗帘被撤下来,堆在窗边,屋子整个亮堂堂的。家具清空了,只剩一个焊接在窗边的晾衣支架,悬吊吊地早已锈迹斑斑。
地面一层的灰,尤其在阳光的照耀下,能看见起伏的尘土飞扬,上面踩满了脚印。
周存还来不及管,打开水龙头,冲洗干净一手的污泥,又手捧着清水冲洗脸上的残羹,擦下来,洗干净,清水顺着下巴流下去,打湿了短袖胸口的一片布料。
男孩刚想跟进来,发现是浴室,又端着碗缩了回去。
“你知道吗?这算入室盗窃,是要判刑的。”
周存把鱼放进洗手池,重新走出来,开始检查房屋。
“这哪算是盗窃,要说福叔这些零零散散的家具部件,都是街坊邻居们帮忙搬进来了。”男孩不以为然,随口打哈哈。
“我现在只要一报警,房屋产权出来,就知道了谁要银手镯了。”
周存说话面上并不客气,这只是威胁,他不可能报警。
他绕到卧室,里面还剩两件东西,床以及铁皮柜子。床垫已经被搬走了,柜子也大开着门,衣架散落在柜子的中间,几件衣服褶皱在一块。
“哥你这话就不对了,这么多年你没出来,不也是我们照看着福叔吗?现在日子好起来了,不念我们的旧情,做人可不能这样。”
男孩在一片尘土中吸溜着手里的汤饭,周存只怀疑这面上浮了一层灰。
“你和他什么旧情,你倒是和我道道。”周存翻找起铁皮柜子,都是些衣服,有几条泳裤。
“别说,福叔就在这住了快五年,再怎么不方便,都是我们在照顾。”男孩说话时唾沫横飞,"之前福叔补轮胎那会儿,我们不也在帮忙。倒是你,你去哪了?哪里蹦出个好大儿来!"
瞧着周存话里半分不饶人的事态,男孩到底没怎么经历风浪,渐渐情绪也激动起来,就差直接把碗给摔了。
不知这到底是在给王福明鸣不平,还是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
周存看他一眼,又把落在浴室洗漱台上的鱼拿出来,拿起来去了厨房。
“福叔,你不是说你儿子在外面吗?怎么这下回来了。”男孩瞧着周存没理他,不敢离开,也不敢凑上前和周存讲话,于是留在客厅,开始和王福明交谈起来了。
“是,回来了。”王福明点点头,“你是谁?”
“哎哟,我是小默默哟,这咋不记得我了,老小时候,就是你教我骑车呢!”小默情绪收放自如,和王福明牛头不对马嘴地聊着。
厨房的锅碗瓢盆还在,应该是不好出售清理。只是调味区只有一包没开封过的调味盐能用,其他佐料要么布满霉菌,要么就是有昆虫尸体。
不过惊喜的是,王福明说得没错,家里的确有泡椒,是个大泡菜的坛子。水封的边这半个月还剩了点浅的,不至于被污染。
周存打开一瞧,里面红的青的绿的,泡椒看上去喜人。
刀具还在,他弯着腰伏在案板上,打算先把鱼杀了再说。
小默的话多,一箩筐的话往外面抖,废话居多,王福明有时候附和一下,就能又让他多说几句。
周存听着外面的动静,能捕捉总结几个关键点:
一是王福明从前的确是在自行车领域,并且以补胎为生;
二是王福明的现在没有家庭;
三是这套房的所有权就是王福明,至少目前来看小默卑躬屈膝的姿态,应该是所属王福明没错。
在得知薇薇需要一笔钱款动手术,而方丽云向他请求后,周存蠢蠢欲动的念头终于活泛起来:找到王福明,要钱。
十岁不过半大的孩子,虽尚能记忆,可也对往事模糊难辨。回到家乡那一年,母亲和周存分房睡,一墙之隔,他总能听见母亲的啜泣声。
哭得小心翼翼,吸气声足以让他肝肠寸断。
比起王福明把“望子成龙”应用到周存身上,实际在他的印象中,母亲并没有受到过暴力行为——即便是多年后回想,也无从佐证。
母亲大多时候是漠视的。
漠视王福明,以及漠视周存。
周存心里清楚,母亲知道王福明的行径,至少知道王福明对于他的行为。在偶有几次时候,会伸手帮助他脱离苦海,而多数时候,无论周存如何期盼,母亲都未曾降临。
若说周存对王福明的态度,是仰望成为一名魁梧的水手,到痛恨撒谎成性的懦夫父亲——王福明唯一能够战胜的,只有弱小又无助的周存。
他恨,恨之入骨。
而对于母亲的感情成分,爱与怨相互交织。
船上时,母亲是他在痛苦中的希望,可漠视将希望一次一次剿灭。
下船后,母亲漠视姥姥给予他的苦难,可同样成为他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
至少她没有抛下他,至少她供他吃穿用度,这已经很好了。
不然呢?
就像是雨夜和太阳相比,周存选择了太阳。
在成长阶段,周存的怨是胜过于爱的,记忆中一些细小的碎片经过时间的发酵,不断强化,加深母亲错处的同时,让他的怨气更上一层。
可等到母亲死后,温情的细枝末节又开始覆盖坏的故事,道德上不断谴责着他:母亲这般独自将你一人养大,为何还要如此?
于是,怨又转移到了王福明身上。
王福明之于他,更像是一个名词,什么情况下过得不舒坦,可以逃避式地怨在王福明身上,理由就是童年悲惨决定今后的命运。
寻找王福明这一念头,是从母亲精神出现问题开始的。
最先的十五年间,母子俩默契地闭口不言船上的事情,反是精神错乱时候,会讲起从前的事情:
从前支教时候遇见王福明,和旅行团一块遇到涨潮,有人被卷走了,母亲也危在旦夕,恰好王福明路过,英雄救美。
后来小渔村建设改造,学校工程挑河沙的活,在王福明身上,两人又见面了。
再后来,王福明说要去闯一闯,母亲那会儿刚受到身世的波及,对家乡故里也的看淡了,便和王福明一块上船去了。
组合叠加,这是周存从母亲细枝末节的琐碎表达中,拼凑出的二人故事。
母亲同他不一样,只说好的,一讲起船上的事情,就叫嚷着头疼,于是便这样过去了。
常常说起,也会念叨,想要再见丈夫一面,想要再见儿子一面。
周存总是带着恨,话里搪塞两句,只回答做儿子的身份,却不提丈夫的去处。
显而易见的结果是,母亲并没有再见到王福明。
那是一个雨季,淅淅沥沥已经下了一周。精神病院的户外活动也取消了,医护人员和病患整日整夜的呆在囚笼里。
比起那些因为雨声不断,神经衰弱而大吵大闹的病患,母亲此次罕见地安静,令人省心。
院里的男护士稀缺,周存除了母亲,还有许多患者需要照顾,高强度的工作让他的身体超负荷,沾到枕头就睡死过去,所以当他得知母亲突发心梗被紧急转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跑去,恰好目睹了这一场死亡——院里有一只蓝白色的鸟,常想着落在天台,却被凌厉的刺网拦住,最后一次它飞了网中,坠落时竟然轻得像是羽毛,树枝刮伤了它的身体,红色的血被重力的风锁在了羽翼之下。
他在一片尖叫声中靠近,听到她还在喃喃着想要再见儿子和丈夫一面。
周存捧着母亲,眼泪和雨混杂在一处,血迹被磅礴的大雨稀释了。
封锁的现场在一夜之后很快回复如初。
是愧疚吧?
周存开始把寻找王福明的事情摆上日程。没有去利用官方渠道,走街串巷或发表论坛帖子一样,漫无目的地找,把概率的法则降到很低。
情感不是简单的亲属关系,也无需精妙的DNA报告,矛盾才是情感本身。
周存的举棋不定,是在弥补从前没有尽力满足母亲的愿望,是在暗示自己寻找到他毫无用处。
就看宿命吧。他这样想着。
可他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