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王叔,插着鼻饲管瘫在床上的王叔,从前还能下床走路,职业是一个游泳教练。
最初住在养老院里,尚能走路活动,不知从何处听到了周存寻父的消息,就说,从前和王福明算是点头之交,经常会在河里冬泳,因为是本家,所以就记住了。
王叔提供的细节上都能对应:名字、年龄、水手、乡音、没见过妻儿。
年龄只是一个泛泛的数字,周存只记得王福明的生肖为鼠,具体他并不清楚。
健康路8号。这是提供的住址。
周存在来接王福明之前,来过一次,是接另一位客户,外面堵车,特意绕着小路,没想到也塞住了。
他坐在车上,晃眼一看,突然发现泡桐树的树叶隐隐绰绰遮住的,就是健康路8号。
那会儿方丽云还没来养老院工作,也没有薇薇病重的事,他看着,在后座老人“太冷了这风吹得”的抱怨下,摇上车窗。
有老人在堵住的车流中横穿马路,三三俩俩,走路缓慢,踉踉跄跄,他盯着面前头发花白的老人,开始猜测哪位是王福明。
又兀自笑了。
不应该,算算王福明六十出头,怎么会老成这副模样。
道路通畅起来,周存很快驶离健康路。
后来手里实在紧巴,他才想到——哦,我还有个爸爸。
市中心的房子,值价。
老人的积蓄,理应不少。
于是,再度来到健康路,打开了王福明的房门。
他确定身份是找到王福明怀里抱着的船舵,上面用小刀哗啦,雕刻着字符。
D248,那艘货船的代号。
精准的信息,让他毫无疑问地直接接受下来。
现在船舵还在浴缸里,里面水已经放干了,这几日阳光好,空气干燥,鱼缸边缘的苔藓成为一条薄薄的草皮。
真是糟糕。
难道从船舵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吗?
周存想着,拿着菜刀一刀一刀砍在鱼身上。
菜刀使用频率不高,刀刃很钝,破甲尚可,开背就显得吃力了。
周存从碗架里拿出一个碗,扣在案板上,沿着碗底一阵打磨,发出“呲呲”的尖锐声响。
外面的闲聊还在继续,说到情绪激动时候,小默阴阳怪气地朝着厨房道:
“也不知道你的儿子,怎么回事,这么多年都没回来,一回来就是\'我要把你关起来\',多伤和气,你说是不?”
听着挑衅的话,周存心说不要和小孩一般见识,可越骂越难听的语言,让他磨刀的手一顿,拿着刀走到厨房门口,倚在门框上。
“我爸有一点说错了,我不是在外面,是在里面。”
周存的恶意在心底蔓延,想要戏弄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什么里面?”小默看到周存出来,不明所以。
周存坏心眼地举起刀,上面还带着草鱼的血和鳞甲,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捅人,一刀一年,一进去就是十年。”
小默蹲着饭站在原地,这顷刻间的饭菜就不香了。
“我在做鱼,你别吃太快,过会一起吃。”他邀请。
“算了,我端午作业还没做完,我妈得催我了。”
“那行,你做数学题的时候,去算一下卖家具的钱……哪里来的猫!”
两人正说着,有一只猫突然堆散的窗帘布里窜出来,直奔厨房,带着一身的灰。
“流浪猫,福叔以前老喂他。”小默端着碗,半蹲着正想唤猫,又瞧着周存站在门口,有些怵他。
有了刚才胡掐的人设,周存如何和善,对小默的震慑力都足够强。
年龄和辈分在明面阶级上,分割很明显。
幼时在表弟面前放的狠话,只有不屑一顾,即便是表弟在高年级学生那里吃到苦头了,对于周存的善意提醒一直持无所谓的态度。
在表弟眼里,按照家族划分,周存就是要“低人一等”。
至于在外面如何,改变不了身份最低这个标签。
固化就一直在,在愚昧中发酵,维系虚张声势和自我崇拜。
“行了,你先回去。”周存说完就走进厨房。
小默没多说话,端着碗,溜了。
黑猫跳上操作台,咬住了鱼尾巴。
周存一去,猫也不怕,还咬着鱼尾不松口。
一刀下去,鱼尾断了,黑猫叼着大尾巴,跳下操作台,在地上拖行,沾了一圈泥,回到了窗帘布。
周存笑一声,瞧见王福明走到窗帘布旁,蹲在黑猫面前。
“你等会,我给你主持公道。”他道。
“你要煮……煮鱼吗?”
主持公道,煮鱼。
也行。
“那你要不要来帮我忙?如果可以的话。”
厨房内,周存在片鱼,王福明拿着大蒜,站在角落里剥蒜——这算是在窗台拿的,已经生了一簇芽。
“你吃辣吧?怎么会有个泡椒坛子?”
“吃,太辣受不了。”
杀完鱼,周存蹲在地上,把泡菜坛里盖子拿下来,夹了几颗泡椒出来。
“这点够吗?”他亮了一下碗里的泡椒。
“不要红的,红的辣。”
“那都用绿色?”
“可以。”
周存又把泡菜坛盖上,重新塞进小角落里,再灌了些水封口。
“你怎么会想泡菜的?”
在王福明的家乡没有家用泡菜缸的习惯,做菜需要去商超直接购买现成的。
“我老婆,喜欢吃,泡蒜。”王福明说着,把刚拨开的大蒜塞嘴里,“好辣。”
螺市泡菜的人有。母亲泡菜时候会加一条活鲫鱼进去,说是活水泡菜。
周存看到,想着残忍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每次端上餐桌吃上的泡菜,好像都附着着鱼的粪便——他对鱼腥味极为敏感,这泡出来并没有。
王福明如若泡菜,理应是和母亲有过交流,泡着的应该是活水鱼,而这显然不是。
“太辣就吐出来。”周存指着洗碗池,“你记错了,是我喜欢吃蒜,不是我妈。”
王福明呆望着周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这次记住了。”
“不要再忘了。”周存道。
王福明点头。
许多年过去,周存的厨艺还是那样。倒油,放鱼,把鱼骨煎香,再倒入泡椒和泡姜炒出味。
“啊切!”王福明摸了摸鼻子,打出一个哈欠,自然而然地打开隐藏在冰箱后面的排气扇。
“开了,我找半天没找到……”周存看一眼王福明的动作,下一秒就后悔了,“关掉关掉,全是灰。”
排气扇一运作,扇叶上没有吸走油烟,反而将积累已久的灰尘卷起来了
看来小默这点没撒谎,王福明极有可能是在他们家蹭吃蹭喝。
周存只好手忙脚乱地把锅盖盖上,再把火调到最小。
王福明手伸进去两次,终于关掉了排气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站在原地等待周存的发落。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会这么糟糕。”
“没事。”周存看了眼锅里的泡椒鱼。
今天中午注定会吃土。
家里的电饭锅没有找到,米满是黑色小点点的虫。这种虫周存再熟悉不过,通常大伙是叫它米虫,学名叫什么他也不清楚。
家里种的麦子多,姥姥一个人又是插秧又是割麦的,他回乡后也在帮忙。丰收时候,老是一村人帮着一家人,连续一周都在忙割别人家的麦子,没办法,人家给自己家里割,自己家里的割完了,得要还这个人情。
偏偏姥姥勤奋,就一个女人,偶尔带上喊着腰疼背疼的姥爷,硬生生把几亩地的麦子种得沉甸甸的。请人来割一天,还人情,别人家一周就还完的人情,姥姥硬是要还两周——这还是带上周存的情况,家里男丁借口着磨磨蹭蹭半天才来。
麦子要晒,逢了雨天就是老天爷不赏饭吃,只能窝着屯在母亲的房间。又等到晒好,去了外层的壳,就是米糠,来喂鸡喂鸭是最好。
米留着卖,最先是有人来收,直接称重卖,后来姥姥发现自己买能一斤多两毛,就要二舅开车三轮去城里卖。
那会母亲工厂做食堂,正好要米。姥姥听说了,就按着市场低价卖,就说想要给母亲挣点人情。
合作愉快,钱也挣不少,想着第二年多产多销,又开了一亩田。哪知工厂改革,取消了食堂,这米打好了堆放着,零售着一直没法卖出去,只能囤着。
仓里满了,露在外面的不够封闭,生了虫。
最开始姥姥在挑,周存也跟着挑,但实在太多,挑不完,只能煮熟了往下咽。
可这人吃的速度,哪是赶得上虫繁殖的速度,很快就袭击了整个新米部队。姥姥没法,撒喂牲畜,又卖了些给农场。
生意算是破了。
不是不能吃,忽略掉白色米饭里的黑色小点,周存咀嚼时认为这和普通米饭没什么区别。
从前是舍不得,现在条件好,是真下不去嘴。
还不如外面晒着的南瓜子吃得香。
锅里正煮着,门铃响起。
外卖到了,一堆蔬菜。
不该买这么多的。
周存跟着出去,在过道撕下一张开锁的条子,又搬了两个晒着艾草的板凳,把艾草给放在水泥的栏杆上,才折回屋里。
边打电话叫人来,边巡视屋内。
空荡荡,没什么东西,就剩一只偷鱼的猫。
这些人,真是流氓。
周存在心里骂完,摸摸鼻子,好像自己也差不多。
“房子是你多久买的?”周存问。
“房子?”
“就这个。”
“哦,我妈妈的。”
这不是王福明头一次提起妈妈,看来晚年两人是生活在一块。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王福明病了没。
是奶奶照顾他多些,还是他在养老送终。
说起来,周存很少听说奶奶,更别说见。两她和王福明母子一场,估摸也是分别许多年。
性别特征模糊、记忆错乱、表达不清,这是孩童和老年期都会出现的状态。
孩童明显特征就是妈妈引导,老人没有,老人连怀念父母的话都很少说——同他交流的大多是晚辈,对父母的父母,印象已经浅到二十年前了,自然没什么话可讲。
“你妈妈呢?”
“我妈妈……”王福明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目光垂下来,“我好久没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