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暗不见天的狱中,温言闭眼靠坐在角落里,面色苍白,全身虚软无力。
她的手上还沾染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分不清是李承煦的,还是她自己的。那一刀下去,李承煦至多是流些血罢了,死不了。
但因为捅了那一刀,她又多了一个藐视宫殿礼仪,谋害朝中大臣的罪名。
她已经三日没有喝过一滴水,吃下一粒米了,她有想过就这么死去算了,忘记什么血海深仇,忘记什么情仇爱恨,就这么遗忘所有,解下一身的桎梏。
但那仅仅是一瞬,她就打消了念头。她不能死,她不该死,该死的大有人在,怎么也轮不到她。
身上的血衣黏在她的伤口中,稍动一下,便如无数把刀在她身上削着。牢狱之刑招呼在她身上,挑动起她的筋骨,在她的血肉上开出一朵朵妖艳的花。
温言忍着疼痛从角落处缓慢地爬起来了,她爬到木栅栏旁,费劲地朝外喊道:“来人,我要喝水,我要吃饭。”
喊了几声,牢房中的狱卒毫无反应,其实她知道自己花费了所有力气,但还是喊得很小声,无法,她只能一遍一遍地喊着。
她不能死,她不该死。
国公府中,昏迷了三日刚醒过来的李承煦虚弱地坐在凳子上,他的手无力地抖动着,眼神复杂地看向来人。
他有些想笑,状告的人现在正在牢狱问罪,被状告的人却在外安然无事。
瞧吧,她就应该跟他回去的。
“你来做什么?”
贺深盯着他的腹部,良久,才道:“如今你连声师父都不愿意叫了吗?”
李承煦错开脸,不愿意去看他。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我吗?”
李承煦讽刺地笑了一声,“呵,人是你杀的不是吗?”
“是。”
李承煦睨他,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承认。
贺深在他对面坐下,“你就没想过为什么皇上这次会这般震怒,摆明了此案不会再查的态度,难道仅仅是因为他觉得温言欺君吗?”
“皇上为何会这般偏袒我,明明我才是被状告的人,却连问查的表面功夫都不做?”
贺深身子前倾,陡然将脸凑到李承煦面前,四目相对,他眼中带着赤裸裸的嘲讽意味。
“因为,皇上是凶手。”
李承煦震惊。
“银矿的事情是皇上授意萧晋辰去做的,目的就是敛财,满足他的奢靡花销。废太子,不过就是个替罪羔羊。所以,现在温言要将我问罪,其实问的不是我的罪,是皇上的罪,你说,她会成功吗?”
一股晕眩之感传来,李承煦腹部痛得像是要将他开膛剖肚,他嘴角微翘,竟有几分笑意。
他那可爱的妻子啊,筹谋了这么多年,最后竟然谋到了太岁的头上,可真是个倒霉蛋。
“如果你还想她活命,就让她咬碎口里的獠牙,将血水往肚子里吞。”
贺深走后,李承煦望着桌上的血书,一人静坐了许久。让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是,真相大白时,他竟感到了几分侥幸。
自私的,他是真的不想贺深死。
而温言,他自然也会拼尽全力去营救。
灰暗的天空下,满地苍白。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小人儿正在和宫女一起堆着雪人。欢声笑语之间,为死寂的宫殿添了几分春意。
萧晋晖从地上掏起一拳头的雪,将它捏成一团,正要站起将小雪人的耳朵放到雪人头上时,背后传来了叫唤他的声音。
他转身回头,发现唤他的是许久未见的舅舅,高兴地扔下手中的雪人耳朵,蹦蹦跳跳地朝几步开外的李承煦跑去,一把抱住李承煦的大腿。
李承煦摸着他的头,道:“小晋晖又长高些了。”
“嗯,我有好好听母后的话,天天吃饭。”
李承煦笑了一声。
“舅舅,和晋晖一起堆雪人。”他拉起李承煦的手就要往雪人的那边走。
“舅舅还有些事要去忙,改天再陪你堆雪人好不好。”
“不要。”萧晋晖一口回绝,使出全身的力气拉着李承煦跟他走,但却撼动不了李承煦半步。
李承煦将萧晋晖往回一扯,双手握住他的肩,蹲了下来,与他平齐,眼神认真得让萧晋晖一凛,他从未见过这样凶的舅舅。
他听到他这样问,“晋晖,舅舅问你,你想要让所有人都听你的话吗?”
萧晋晖懵懂点头,“我想。”
“好,舅舅知道了。”
李承煦让宫女带开萧晋晖,自己往那座奢华的宫殿走去。
李承娴看到他来,倒是不惊讶。
不过,她丑话说在了前头。
“温言这样的女子不配当你的妻子。”
“姐姐。”
“她心中只有家仇,如何甘心屈居你之下?”李承娴看了他的腹部一眼,层层鲜亮的外衣之下,身被疮痍。
“她竟还想要杀了你。”
李承煦跪地,“求姐姐救她,也算是救我。”
李承娴看着不争气的弟弟竟为了那个白眼狼,跪地求她,怒气更甚了,“你为何这般执迷不悟?这世间好的女子多的是了。”
李承煦苍白着脸,眼里掺杂着绝望和悲哀,“不能了,我再也看不到别人了。”
十二月的隆冬,殿外白雪皑皑,雪下了一茬又一茬,殿内烧着火炉,暖如仲夏。
李承娴身边的婢女瞅着李承娴的脸色,小心试探道:“娘娘是不是不打算答应将军的请求了?”
李承娴唉了一声,“那个女人,我是非救不可了,要是她死在了牢里,那他不得恨死所有人?”
李承娴现在很后悔,她后悔自己没能早些看清温言的真实面目,她后悔自己没有反对他们在一起,才让承煦越陷越深。
这个女人,危险又无法掌控,她绝不能让她留在承煦身边。
婢女担扰地瞧了一眼主子,又道:“娘娘,将军已经长跪了三个时辰,他身上的刀伤还没好全,要是再这么跪下去,身子是要吃不消的。”
李承娴眉眼很冷,“就得让他跪,让他知道苦的滋味,他一路走来太顺风顺水了,以为事事都能如意,天底下哪有这么安稳的人生?”
嘴上虽是这么说的,但李承娴到底是先服软了。
她从寝房出来,走到李承煦面前,居高临下道:“我可以救她,但是有一个条件。我要让你离开她,如何?”
李承煦眼神隐晦不明,其实不用她提条件,在他选择隐瞒的那一刻起,他们早就不能在一起了。温言那样刚烈的性子,早就认定了他的不忠。
“好,我答应。”
……
李承煦提着食盒走进牢狱中,死寂般的沉静让他的脚步声占据这座牢狱。一路上,他观察着那些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表情,他们或面无表情,或眉毛紧皱,或绝望痛苦。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脸上是开心的神情。
李承煦试图通过观察这些人的神情来猜测温言此时的状态,走得越来靠近她时,他却有些害怕了,站在旁边踌躇不前,食盒上的把杆有些烫手。
狱卒打开牢门后,他看见了她就躺在角落里,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无声无息的。几日不见,她瘦了好多,单薄的身子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刮走。
温言睁眼看向来人,看见是他,挣扎着坐起来,淡漠道:“你是来救我出去的吗?”
李承煦将食盒放在地上,一一将里面的饭菜摆出后,才抬眸看她,脸上露出讥讽:“你想出去?我还以为你想和我同归于尽。就是可惜了,这一刀,没能将我捅死。”
温言并没有心虚,“我当然想出去,我的目的是将贺深绳之于法,并不是在这牢中坐以待毙。还有,我告诉过你的,所有背叛我的人,我都不会轻易地放过。”
李承煦深深地点了几下头,似乎真的很认可赞同她这番话,“对,这刀是我应得的。”
说完,他又恶狠狠地抬起头来,“我胸前一刀,腹部一刀,都是为你受的,是我犯贱,嫌自己太清闲了,偏来招惹了你。你知道皇上为什么会将你下狱吗?”
说完,他倒了一杯酒,递给温言,“喝了,喝了我就告诉你。”
温言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依言喝下。
“因为,皇…上…是…凶…手。”
温言先是惊讶,而后笑着指着他,笑个不停:“你不是要信贺深的鬼话吧,你何时这么好骗了?”
李承煦自怀中掏出一块布,“这是你父亲在狱中的绝笔。”
温言瞪大眼睛,几乎是用抢的将布夺了过来,这是一块又脏又旧的布了,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但上面用血写下的字还是清晰可见。
“帝命难违,臣唯有一死,但问己心无愧,唯愿百姓康乐。”
看到布上的字迹,想起牢狱墙上那个大大的“冤”字,温言感到万籁俱灰。
“你斗得过奸商,斗得过贪官,斗得过太子,难道还斗得过当今圣上吗?”
温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原来走投无路的感觉是这般。她感觉到自己像是坠入了冬日的冰窟中,身子被冻得无可动弹,直直往下沉,窒息的感觉濒近。
突然,像是有一只手拽住了她,她被搂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忍一忍,至少现在忍一忍。”不管是谁,只要有人欺负你,我都不会放过他,我会让那些欺负你的人用血来偿还。
晕眩来临之前,温言听到耳旁还传来了一句,“我会救你出去的。”
再次醒过来时,李承煦已经不见了,如果不是地上的那些饭菜,她还以为这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她突然想起那封血书,忙慌乱地在身上寻找。直到将整个牢房翻遍,她才确信血书是李承煦带走了。
温言颓然一笑,她这下是真的没有了活的念头,谋划了这么多年,最终却告诉她,她斗的是天,她斗得遍体鳞伤,却丝毫撼动不了对手一分。
她就是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原来这世间,早就没有公道正义可言了,权势压人,夺人性命,毁人心志。
就这般自暴自弃了两天后,温言在牢中又等来了人,只是这人她不认识,一个太医而已。
他先是默默诊脉,而后退了手,来回扫视了她好几眼,才道:“姑娘已经有孕一个多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