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魂
耳廓处不经意间被他的唇瓣轻触让她控制不住地向后躲去,错乱间撞上了身后紧闭的大门。
被禁锢在这狭小空间之下,顾今被迫侧扬起脖颈才能躲避他落下的呼吸。
然后她便听到头顶上他发出的一声轻笑。
那略显恶意的笑似是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明明没有面对真相的勇气却偏要鲁莽地拨开那层迷雾。可当他将真相展示给她看时,她却又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了沙子。
“再允你一个问题,好不好,”他却不许她躲,捏住她的下巴迫她直视着自己,语调中带着一些卸下伪装后的轻快,“妹妹?”
这两个字被他唤的似是浸着毒液的蜜糖,不遗余力地引诱着猎物却怀着满满的恶意。
若说没有一丝后悔撕破他的伪装那是不可能的,顾今被他困住动弹不得,尖尖的虎牙碾咬着口腔内的软肉,轻微的刺痛让她努力镇静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道:“放开我。”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箭既然已经对准了她的心脏射出,那便没有白疼的道理。
顾朝微微侧首,看着眼前明明已经害怕到唇色发白却努力撑出平静的少女,眼尾微挑,给了她自由。
顾今忙远离了他。
“那只小狼是你杀的吗。”
他没想到顾今最想知道的居然是这件事,乌黑的眸中盛着点点兴味。
随着他轻轻颔首,所有她感受到违和感的瞬间都由这一个动作补上了合理的解释。
因为一切都发生的太早了,早在她五岁那年便已有了痕迹。
她一直以为是顾朝故作伪装,明明是沉在黑潭的鬼魅,却故作矜漠的檐上雪。
这些年她并非全然没有怀疑过,只是她却从未想过竟是这样的原因。
明明是同一张脸,可实际上却是两个人。
她突然想起云枝之前的话,‘小王爷一到夜里就会性情大变,双目通红形容疯癫,杀人不忌’。她低头看着满室的血污,本以为只是危言耸听,但没想到……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顾朝唇角的弧度浅了下去,眼睛像是凝着黑冰:“我已经回答了你上一个问题。”
而她没有再提问的机会了。
微凉月色下,这个宛如从地狱出来的少年却生着一张极为俊美的面庞,顾今目光清浅地看着,仿佛想要透着这张脸看到他白天的样子。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覆在了她的眼睛上,她听到他淡淡地说:“你的眼睛很漂亮,但别再让我看到你用这种眼神。”
那语气极其清淡,甚至不含一丝狠戾,可顾今就是没由来地觉得,她若再继续看下去,说不准会被他生生剜出眼睛来。
感受着她浓密的睫毛轻轻扫在他的掌心,顾朝突然很想看看她现在是一幅什么表情。
手移开——
面前的少女一如他印象中的那样,娇嫩,但坚韧。
他笑了,笑得惊艳却含着缕疯意,“不怕我?”
顾今顿了顿,然后缓缓从宽大的外袍中伸出自己的手,垂眸去看,那只白嫩纤柔的手此时正止不住的颤抖。
“怕。”从很早之前便怕了。
但她如今早已走在悬崖边上了,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不知哪一步便会踩空,掉入万丈深渊。
怕到极致,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从梦到自己身陨那晚,无论是决定尝试与顾朝破冰,还是冒险去查双鱼佩的消息,她已习惯了将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
顾朝眼底的笑意尽褪,目光凉凉地看着她。
门外笃笃有人敲门,是顾流的声音:“主子,小郡主院中有人来寻。”
顾今五指微拢收回了手,眼睫微颤却仍倔强地迎上他的目光:“要放我走吗?”
她相信,顾朝的秘密被隐藏了这么久,绝不可能从未被发现过。但直至今日,这个秘密都未曾被暴露在众人眼前,那么,这背后一定已经埋下了不少尸体。
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
“要吗?”她嗓音微颤又重复了一遍。
顾朝不言,眸色幽深,却没有任何动作。
顾今了然,然后将身上的外袍取下丢在地上,冲他点了点头:“好梦。”
推开门时,她发现顾流正守在门外,见她出来面色如常地行了个礼:“郡主,请。”
顾今脚下一顿,转向他说道:“抬起头来。”
顾流听命照做。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毫无预兆地甩在了他的脸上,不重,却被指甲划出了一道血痕。
顾流半垂着眼,感受着脸侧一阵痛麻,却仍只是俯身道:“郡主请。”
直到走到雪苑外,顾今从怀中取出一块绣竹方帕,拭去了他面上伤口淌出的血迹。
然后将方帕丢在他的脸上,疲乏地留下一句:“别再这么对我。”便离开了。
独留顾流接住飘扬落在怀中的绣帕,沉默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半晌才转身回苑。
来接她的不是云枝,而是在外院伺候的融柳。
融柳扶住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郡主,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顾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是摇了摇头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融柳动作一僵,小声讷讷道:“云枝姐姐说夜里的雪苑从来不许人进入,奴婢和云枝姐姐都很担心郡主。”
顾今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瞥了一眼往日表现乖顺的融柳。
云枝不是会忤逆或擅自揣度她意思的人,她既已说过不要跟来,那她便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思。
见顾今没有说话,像是担心惹怒了她,融柳慌忙解释道:“与云枝姐姐无关,是奴婢听说后……是、是奴婢,奴婢只是有些担心您。”
“……知道了。”顾今不是个苛刻的主子,况且现下她也实在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些,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扶着她道,“回去后便自去账房领赏吧。”
不论如何,融柳的到来确实为她解了围。
融柳隐在暗中的面上并无太大波澜,可语气却表现地十分惊喜:“谢郡主!”
……
次日,雪苑。
顾朝看着院中被排成一排的尸体,眸中幽幽沉着寒意:“全都死了?”
面前跪了一地的侍卫皆大气也不敢喘,想起昨日因护卫不力被关进左监的同僚惨状,顿时觉得如坠冰窟,更加不敢出声了。
跪在所有人前面的顾流一力扛下了他的诘问:“是属下办事不利。”
顾流乜视过来:“你是想让我相信有人躲过了你们所有人的视线,悄无声息地把这些探子都杀了吗?”
“属下无能。”顾流仍旧低垂着头,却没有做任何辩解。
一时之间,四周静的只有因恐惧而粗重的喘息声。
跪在其中的一名护卫偷偷抬头看着前方的顾流,若说顾流的身份其实基本没什么人清楚,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年纪虽小却是小王爷身边最信任的人,甚至从赐了他‘顾’姓就可见一斑。
顾朝负手而立,冷眼扫视一周,视线将众人的头又压低了几分。
良久,才听上首冷声发令:“自去领罚。”
众人闻言皆松了口气,忙领命退下。
离开雪苑后,其中一名大汉还心有余悸:“幸好只是府刑,若是像昨晚那人一样被丢进左监,我宁愿直接去死!”
左监是王府的私狱,撬得开最硬的嘴,打的碎最硬的骨头,自建造以来没有任何一人能完整的从那里走出来。
另一人同样惨白着脸,昨晚他亲眼目睹了那人被拖回来时整个人都血淋淋的,几乎没了人形,一开始还在凄厉地惨叫,后来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即便不死也是废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昨晚的小王爷——”
话没说完,就看见顾流扶着腰间的刀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小小年纪却浑身一股肃杀之气,让人不寒而栗。
一行人瞬间皆噤了声,面面相觑再不敢多言。
雪苑内,顾朝看着面前被摆放整齐的尸体,这些尸体并非一刀致命,身上有许多无用的伤口,看起来更像是被猎人在逗弄虐杀猎物。
这不符合杀人灭口的特征。
顾朝指尖翻弄着一把短刃,将尖端抵上尸体的伤口拨弄了一下,看着这些伤口的深浅走势觉得隐隐有些眼熟,不自觉眸色幽幽沉了下来。
五指猛地用力,他将短刃横握在手中,骤然爆发悬在伤口上方刺过一刀——
顾朝的眸色彻底暗了下来,淬着摄人的寒意。
这是他自己的力道!
“带顾流来见我。”他起身厉声命令道。
院内下人很快将顾流带了回来。
“你昨晚在哪儿?”他看着跪在下首的顾流。
“回主子,属下昨夜夜值雪苑。”
“那么,”顾朝面无表情地俯下身,音色凉薄不辨喜怒:“我昨晚在哪儿。”
巨大的压制力瞬间宛如千斤巨鼎死死罩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凝滞了起来。
十一月凉秋,顾流的额角竟隐隐渗出了一层薄汗,他握紧了置于膝盖上的手,喉珠颤了一下,拼命平息着自己的气息道:“昨日……东宫私宴您不胜酒力,回到雪苑后便在屋内休息了,彻夜未出……”
顾朝垂下了眼睫,看着这个从小被他养在身边的亲卫,那倔强挺直的背脊让他有一瞬似是看到了另一个小小的身影。
半晌,淡淡道:“七日之内,查出来。”
那迫人的寒意缓缓褪去,顾流身上骤然一松,豆大的汗珠终于落下:“遵命。”
“主子。”顾流暗自平息,躬身上前递上了一张烫金帖子,“东宫方才以太子妃的名义送来了秋猎的帖子,邀郡主和您同去。”
顾朝将沾了血的短刃随手丢在尸体身上:“嗯,一会儿给她送去吧。”
“是。”
顾流到时,顾今刚刚持剑收势。
早课后晕上面颊的粉色将少女衬得越发灵动,见他进来只略略瞥了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接过云枝递来的手帕拭汗:“有事吗?”
“没事就滚远点。”
顾流对她的恶意充耳不闻,只恭敬道:“太子妃邀您和主子三日后共赴秋猎,这是请帖。”
她不接,顾流也躬身不动,庭院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寒鸦惊飞,掠起一阵凉意。
云枝见状小声劝道:“郡主……毕竟是东宫的帖子,您还是收下吧。”
她并不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融柳扶着郡主回来时才知道大约是出了什么事。可郡主只是让她们伺候沐浴,整整一晚一言不发,足足换了十几桶水才见郡主面色稍缓。
顾今敛眸微顿,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这才命云枝接下。
请帖已经送到,可顾流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顾今瞥他:“还有事?”
顾流面容紧绷,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直直抱拳跪下:“属下斗胆,求郡主给属下一炷香的时间,属下有事请禀。”
这又是做什么?
好不容易压下的昨晚的记忆,又开始连番在脑中翻涌,心中蓦地升起一阵恼怒:他们主仆是不是真当自己好欺负!
“滚出去。”她冷声道。
“郡主……”顾流仍跪着,面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无助。
这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顾流虽然从小只知道跟在顾朝身后,可一个军营一起长大对比其他人总归还留有一点情分。而且,她直觉这件事与顾朝有关。
她握着长剑的手加重力道,指节泛白,心绪一阵起伏,最终归于平静。
“……跟我来吧。”
将他带到后院一处,屏退了其他人。
“说吧。”
顾流眼神微顿,似是在思考该怎么开口,半晌,才道:“郡主可曾听说过,有一种病症叫作双魂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