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
随着时光流转,二月的雪天依然持续着。
雪然坐在室内,贴近暖炉取暖。她望着眼前袅袅升起的香烟,又投向窗外阴暗的纸窗,不由自主地轻叹了口气。
因为近期连绵的降雪,荼州众多山路被积雪掩埋,这段时间里她只得待在裴家的德馨茶庄。
趁着冰蕊不在屋中,她偷偷地从衣袋中取出那块玉璧,将其放在眼前细细打量。
玉石呈现出完美的圆形,通透明亮,即使在昏暗的大雪天气下,仍依稀可见其独有光辉。
这块玉璧正是年少时连长晋赠送给她的礼物。
他曾对她说过,待他手头宽裕,便会亲自将那块玉璧赎回来。然而,如今已过去整整六年,她却没有听到他提起过这块玉璧。
他该是早已忘记这块玉璧了?
雪然轻轻摸起这块玉璧,低声对它嘀咕:“如果这次找到了你的主人,就叫他将你赎回去,还本带利的。”
门扉传来嘎吱的声响
雪然急忙掖回玉璧,重新将暖炉抱在怀里,阖上眼皮静静休息。
大门敞开后,冰蕊和风荷蹑手蹑脚进入暖阁。
雪然半依在暖炉旁,缓缓睁开眼皮,眯起双眼打量冰蕊,片刻后开口询问:“最近一段时间,冰蕊总是神出鬼没的。难道在德馨茶庄发生了什么事情?若是有人欺负你了,务必要同我说。”
冰蕊摇头,“没什么,是小姐误会了。”
她沏了壶茶,端给雪然一小杯,瞧见雪然慢慢喝下,又问:“小姐,味道如何?”
雪然砸了砸舌,感受到茶水中微微的甜味,大抵是加了三块冰糖。
她有些疑惑,接连投去三问:“虎丘茶?这里是德馨茶庄,怎会有虎丘茶?你从家里带来的?”
冰蕊却不急不慌,笑吟吟回答:“的确是虎丘茶,德馨茶庄什么都有,唯独不盛产虎丘茶。不过,虎丘茶不是奴婢带来的。德馨茶庄的东家裴朔大人,知道主子喜欢这茶,特意为您踅摸来的。”
雪然放下茶杯,半是忧虑半是不舍地推到一边。
在异乡品到她平时钟爱的茶,没有比这更让她惊喜的。如果是其他人送来的,雪然或许还能笑得出声,可偏偏送茶之人是裴朔,她实在是笑不出。
雪然揶揄嘲讽:“他会这么好心?该是往里下了毒。早知道是他送的,喝下这杯茶之前,就应该寻一根银针试毒。”
风荷插言:“小姐,银针并不能试出所有的毒。您还记得上一次中的九转南归丹,银针就无法探出来。”
冰蕊听到九转南归丹,突然嫌晦气似的往外呸两口唾沫,说道:“当初您差点因此丧命,后面太后也因此薨逝。为何两桩事情都与连长晋扯上关系呢?莫非毒是他下的?”
下毒?
连长晋当日应该是不知点心里有毒。若他对她动起杀意,发现赵傲天暴毙时,就会把她送去官府,何苦和她一起藏猫。
可她也不能向冰蕊解释。她与连长晋以一只猫换了太子,这可是欺君之罪,泄露出去会连累全家抄家凌迟,他们不可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雪然仔细一虑,干笑着替他解释:“巧合而已。真不是他下毒。皇后说了,是一个嫉妒他的书生下的毒,与他无关。”
冰蕊仍不肯松口:“小姐,您真肯信这等谬言?九转南归丹无色无味,投去哪里都难以察觉,他却偏偏投进给您的点心里。”
“我信。”雪然蹴身站起,转头打开房门,婉转驱赶仍然怒气未消的冰蕊:“我有些疲倦,冰蕊,你最近这么忙,也该好好休息了。先回去吧。这里有风荷照料我就足够了。”
冰蕊好心相劝却得了委屈,眼眶泛红,看着快要哭出来,但无奈推门离开,
雪然望着冰蕊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道:“冰蕊近来几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对连长晋总有股没由来的怨气,也不知道她最近究竟是见到了谁,怨气如此之重。”
风荷整理茶具的动作突然停顿,茶盖重重地掉在地上。
“咣当——”
雪然闻声抬目,见到风荷手指微微颤抖,战战兢兢的。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是奴婢一时失神。”
“明明就是有事。”雪然蹲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
风荷摇摇头,匆忙加快捡拾的动作,但因为一时的慌乱,一片碎瓷片的尖锐边缘划破了她的手,鲜红的血渗了出来。
雪然岂是看不出风荷藏着掖着秘密,问道:“你藏的这件事是不是和冰蕊有关?”
风荷怔怔一愣。
雪然察觉到她的反应,语带威胁道:“若是不肯说,现在就去账房那边领点钱,直接在荼州安家吧。”
风荷惶恐跪地,裴家暖阁内烧着地暖,地上的毛毯释放出温热,地面并不算是冷。然而,毛毯下铺设着光滑大理石,跪在上面时,硌得她膝盖板生疼。
这时候,风荷终于开了口,流着眼泪说:“冰蕊她最近经常去裴朔大人那里。”
又是裴朔,一猜便与他有关。
雪然握紧拳头,静思片刻,风荷所言不假,冰蕊的确和裴朔走得近。
入住德馨山庄以来,裴朔不光是给她贴心地送来虎丘茶,每天的膳食也都契合她的口味,寝室的布置也投她所好。
这肯定是冰蕊泄露的。她和裴朔之间不过几面之缘分,他怎会如此了解她?连长晋至今都不知她不喜红豆。
雪然清楚记得,书里的裴朔也是善于操控人心。
他与罪臣女眷相处时,经常强索一番后再给颗甜枣。和她一同观看话本的姐妹,除了她之外,都似乎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冰蕊性子至真至纯....
可不能放任他欺负自己的丫鬟。
雪然瞥了一眼脸色惨绿的风荷,温声吩咐:“风荷,你手指受了伤,先回去吧。叫冰蕊过来。”
**
连长晋立在皇家庄园前面,百无聊赖地眺望远方。
门外望山顶,近日降雪未消,银装覆顶,山色凄迷,杳无人烟痕迹。庄园百年前建成,远离永安,地理平庸,早无人居。
即便是如此,仍有两列精壮的守卫,兢兢业业把守门前。
这时,门内走出一位通报的太监,对连长晋展现和颜悦色,
太监深知,这位连大人来这里好几趟都无功而返,颇为不好意思地说:“连大人,抱歉,应该称呼连公子才对。太子妃已有半月未归。”
宫里人都心知肚明,连长晋与太子妃盛雪然之间关系过于近了,然而皇后曾吩咐,凡连长晋造访,务必嘉宾相待。
可惜盛雪然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庄园了。
连长晋问:“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这.....奴才不知.” 太监犹豫片刻,答:“但是,太子妃临走之前,收到了裴阁老儿媳周氏的一封信。至于信中内容,奴才看不到。不过...”
“不过什么?”连长晋听他话中一波三折,欲言又止,便继续追问。
太监道:“奴才听闻,裴家在荼州还拥有一座庄园,或许您也曾听说过。名为德馨茶庄。太子妃可能前往了那里,但奴才只是凭空猜测,这并无凿实,您毋需过于在意。”
“德馨茶庄?我记得裴朔最近也在那里。”连含章又道,“裴朔近些年从不离开永安,今年这个时候竟然留在荼州。”
裴朔......
连长晋略一思忖,长眉微皱,心生不祥。
在裴朔那里的话,他可不能安心。假若雪然知晓那桩事……他们之间恐或再生变故。
连含章并未透彻洞悉连长晋的心念,当是他呷了盛雪然与裴朔的飞醋,劝解道:“裴朔寡居三十余年,未尝听闻他有红颜知己。宫里人都说他是替皇上青词写多了,以至心志清雅,寡欲无欲。不妨先让盛小姐在那里住着,我们先归返回永安。”
听到连含章的话,连长晋的眉头没有稍微轻松,凝得反而更重。
“你先自行回永安,我稍后会赶到。”
若非因为要顾及他们是在皇家庄园门前,连含章恨不得马上与他拔刀相向,忙说:“你留在此地谈情说爱,我回都城查当年领走你的妇人?你想得倒是美。”
连长晋无奈道:“并非此意。你先回皇后身边,等我回到都城后再作商议。”
*
裴家宅子占地广阔,雪然不经意间火烧的书房仅是其中一间。
在大宅一处角落的书房里,挂着裴朔这些年四处搜刮来的书画,
裴朔站在其中一幅不起眼的画作前,他仔细观赏着。
这幅画明暗对比细致,笔笔匠心独运,只有背景的雪似乎稍显不足,成了画中唯一的瑕疵,扰乱了整体的和谐。
裴朔轻轻抚摸画上的那处瑕疵,又移到旁边的“瑞雪红衣客”五个梨花小楷,仿佛在抚摸一张少女脸颊。
门扉被轻轻敲响。
裴朔撤回手,将手藏回长袖,说道:“进。”
寂梧微瞥一眼旁边的画作。
这幅画的作者瑞雪红衣客,正是寄居在裴家的盛雪然。那日在鹤鸣楼相遇时,盛雪然使用了同样的别名,这个名字让寂梧很快就记住了。
他家主子爱不释手,从宁王手中得到这幅画后,无论走到何处,他都带着这幅画。
寂梧提着嗓子,欣喜道:“老爷,太子妃求见,她正在会客厅等着您呢。”
裴朔拈了拈扳指,略作思考,问道:“雪停了吗?”
“刚停不久,我瞧着最近连续下了三日,今天也该停一会儿了。”
这真是天时地利,裴朔心情愉悦,眉毛微微上扬,道:“那正好,让她去马场等我。”
裴朔突然想起雪然身边那个丫鬟说过的话,他不由得露出一丝冷笑。
当初被连长晋夺去的东西,也该是时候让他归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