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乱撞
吴秋韵抬头,看了一眼盛天青,满脸写着陌生。
她又对盛家夫妇躬身一礼,淡笑道:“见过盛将军,盛夫人。恭喜盛将军得胜归来。”
盛天青眉头紧锁,定定地看着吴秋韵,似陷入沉思。
“这是盛鸿渐先前过门的正妻,吴家的姑娘。但半个月前,他们两人便和离了。”崔旖介绍过吴秋韵后,便转了头,余光瞥向盛天青。
盛天青眼神复杂,似是在怀念什么,透着十足的古怪。
也难怪崔旖生疑,吴秋韵从过门到和离,这短短的三个月时间里,盛天青始终征战在外。按理说,这两人不应该有见过的机会,可看起来他们过去是认识的。
崔旖转眸看了一眼旁边的嬷嬷,要来几张银票,递给吴秋韵。
吴秋韵接过银票,搁手里一点,可以兑换足足二百两雪花银。她眼睛亮堂堂的,嘴巴涂了蜜,声音甜腻腻的,感恩戴德道:“谢谢盛夫人。”
她又望向盛天青,神色略微凝滞一瞬,声音沉下去,缓道:“谢谢盛将军。”
“嗯。”盛天青点头,表现得极为不自然,一本正经地嘱咐:“都曾是一家人。不够用的话,尽管问盛家说。”
崔旖心思细腻,望着两人之间的举动,浮想联翩起来。
她不屑地看了一眼吴秋韵,说道:“吴小姐。每个月的月钱,盛家会通过陈嬷嬷,直接拨给烟袅阁,你就不必亲自到盛家上门索要了。”
“是。”吴秋韵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开。
盛天青见吴秋韵离开了院子,对崔旖问道:“她住在烟袅阁?”
崔旖白了一眼老不羞的夫君,却又无奈回答:“正是。就是原先冯珍珠住过的院子。我想着秋韵毕竟曾是鸿渐的妻子,住在鸿渐生母的宅子,也无可非议。”
盛天青眺望一眼吴秋韵离开的背影,迟疑片刻,回道:“住在烟袅阁倒是正好。”
*
紫宸殿内,香炉里面的烟雾袅袅升起,幽幽草药味充斥屋内。
赵靖回宫后,换上一袭道袍,随意将青丝盘成发髻,以一根竹筷子固定在头顶,打扮得像个道士,却坐在殿内高台处的龙椅之上。
他摘下了天鹅绒面具,放在龙椅旁。
殿中间立着一道混着黄金丝的薄纱门帘。
高台之下,雪然亭亭静立,等待着初次见面的公爹问话。
她站得脚跟发酸,抬头看向皇帝,面容被纱帘朦朦胧胧挡上。
雪然看不清皇帝的面容,只觉察皇帝肤色极为白皙,比她这个鲜少外出的女子,还要白三分。
“你便是盛雪然?”皇帝的声音铿锵有力,中气十足。
赵靖在外打仗添乱,在内修行炼药,可以说是个不务正业的皇帝。
他也并非一开始便是如此。早些年时,他治国励精图治,直到有一年,他染上了风疾,每每处理朝务时,头痛难忍,无力再主持朝廷大事。
这些年他把公务交给了皇后杨静则处理,自己整日与僧道为伍,皇帝会晤朝臣的宫殿,都被他改成炼药间。
雪然鼻尖缭绕着浓浓草药味,苦涩而浓厚,闻得她只想吐。
赵靖问她:“听说这段日子,你住在裴朔家中?”
哪壶不开提哪壶,雪然最不愿提及的便是裴朔,她敷衍地回答:“是。但也只住了几日,没怎么走动。”
赵靖:“那女人也去了?”
“哪个女人?”雪然不知其所指,后又一想,或许是周栀子,她回答道:“那几日,她都和我在一起。”
赵靖摩挲龙椅的扶手,又道:“她最近病情好了些?”
周栀子什么时候病过?雪然心怀纳闷,回应道:“嗯嗯。她一直很好。”
赵靖:“那你可有见过浮生?”
“说的是裴大人家的公子?”雪然看到赵靖点头,继续道:“人虽有点傻,但心底不坏,喜欢吃我做的酥油鲍螺。”
赵靖:“麻烦你了。这孩子可惜天生有疾,终身不得见光。”
雪然摇摇头,“不麻烦。我才照顾几日,再说多是周栀子在照顾。”
赵靖诧异,从龙椅上站起:“周栀子?周序长女周栀子?她怎么会在裴家。”
雪然不明就里,说道:“周栀子是裴浮生公子明媒正娶的夫人,他们两人于前年年底成婚。”
赵靖攥紧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台上的梨花木桌上,刚好摆着一个玲珑青铜丹药炉。他握起丹药炉,重重朝台下摔去。
丹药炉撩起帘子,穿过中央的缝隙,跌落在地毯,朝前翻滚了两三圈。
雪然绷起脸,瞅着旁边的丹药炉,大气也不敢喘。
赵靖收敛怒意,对雪然笑道:“朕刚刚是手滑,雪然休要误会去了。”
不敢误会。她哪里敢误会皇帝?
就是皇帝指着一匹鹿,非说它是马,她也不敢误会这马是马。
雪然勉强从喉咙里“嗯嗯”两声,尴尬道:“是。皇上说的是,这香炉子做得不好,脚太滑了,一不小心就溜了出去。”
赵靖对雪然的表现很是满意,“的确是如此,回头命令工匠,将丹炉四角做成糙面。这就不容易滑出去了。”
这颇有一笔带过之意,雪然却惊魂未定。她又想起帘子掀起时,曾偶然瞥见的那张脸。
一张通脸雪白的脸,眉毛和皮肤都白得瘆人,眼睛也并非黑色,浑然不似人。
雪然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皇帝不允许别人见过他的面容,见过之人一律杀无赦。
想到父亲的话,雪然满头沁汗,颤颤巍巍地问:“皇上还有何事交代?若是无事,雪然回房继续侍奉太子了。”
“先等等。”赵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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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内,鎏金瑞兽炉里燃烧龙涎香,香烟袅袅,若云如雾。
连长晋一入殿门,便呈上自述折子,对皇后禀明来意,请皇后降意他复职。
皇后仔细阅读折子,略略一忖,回答:“连大人向来兢兢业业,本宫挑不出错。复职自然是可以,不过........”
“皇后娘娘但说无妨,下官自当以此为鉴,勉力改过。”连长晋躬着身段,态度谦逊。
“不必紧张。”皇后展颜一笑,凤眼上扬,说道:“内阁四位里面有两位空缺,近来裴大人荼州歇假,整个内阁停摆。本宫想了想,内阁四席还是应尽快填上。”
见到连长晋没有推脱的意思,皇后继续道:“连大人是太子讲官。一般而言,太子讲官往往都将会是当朝首辅,最起码也会是内阁元老。连大人不如及早入阁,提前履行职责。”
此事连长晋早有预料,但连长晋亲耳听皇后告知时,仍觉欣喜:“谢皇后恩典。”
皇后道:“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好事,须得找个人庆祝一番。”
连长晋回道:“正有此意,那恕在下先行告辞。”
“且慢——“皇后拦住连长晋,又道:“急什么,刚好有个人想见见你。”
连长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盛雪然,他顺着皇后目光望去,
皇后笑着命令侍从,撩起侧边的纱帘。
纱帘从两侧被卷起,露出里面的佳人,高高盘起堕马髻,接近不惑的年纪,媚眼如丝。
“这是裴贵妃。”皇后娘娘对连长晋介绍道。
连长晋对裴贵妃问声好,裴贵妃却是哽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时,门外急匆匆走来一位宫女,对皇后汇报道:“皇后娘娘。皇上召您去趟紫宸殿。”
皇后不愿打扰这边的母子团圆,仍是笑着,说:“你们两人先聊着,我去去就回来。不必担忧。”
说完,她便跟着宫女快步离开椒房殿。
殿中只剩下连长晋和裴贵妃,阒无人声。
裴贵妃看着失散多年的亲生骨肉,泪眼模糊,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始终不得出。
连长晋眼眶亦有热意,胸口闷着一块石头,但他克制住了,只默默走近拴着纱帘的地方。
他从怀中掏出信函,交给裴贵妃,说道:“贵妃娘娘,这里有一封信,是宫人冯珍珠所写。”
裴贵妃接过信件,仔细阅读过信件的内容,眼泪再也刹不住,扑簌簌落下。
连长晋半跪在裴贵妃面前,用尽全身力气,唤道:“娘,恕孩儿不孝,直到现在才找到您。”
裴贵妃拭干眼泪,顶着哭肿的眼睛,说道“你能活现在,已经是对为娘最大的慰籍了。”
母子俩人坐下来,促膝长谈多年来的遭遇。
连长晋知道裴贵妃心思敏感,只说了好的一些,把不好的事情一概掩去。
裴贵妃早从皇后那里打听过了,一想到连长晋这些年的受过的委屈,就觉愧疚难安,尽管这原本不是她的错。
这些年裴贵妃思子心切,终日消沉,身体日渐虚弱。太医见了她都直摇头。
裴贵妃自知自己恐怕时日无多,原本欲念只是趁死前找到亲生骨肉,但这个愿望实现后,她又有了新的念头。
她担心自己死后无人照顾连长晋,便想趁活着时替他解决终身大事,她对连长晋提出了这事。
连长晋摇摇头,直接推拒了裴贵妃的好意。
裴贵妃叹了一口气,问道:“其实,珣儿是想娶盛雪然为妻,所以才会故意拖延至今。”
见瞒不过裴贵妃,连长晋只好坦诚,声音里充满坚定:“是。我自始至终,只愿娶盛雪然一人。”
话音刚落,后方就传来铿锵有力的嗓音,是皇后去而复返。
“裴贵妃,这边我不在,你们母子两人竟就已经相认了。”
裴贵妃与连长晋同时转头,只见皇后走在前面,身边较后的位置,跟着盛雪然。
雪然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心中有鹿乱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