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然三嫁
连长晋踱步到正在搭建的公主府,占地约摸半坊大小,绕道附近时,可闻见一股淡雅香气,据说粉刷墙壁的漆料里混着昂贵沉香。
康年公主府紧邻国子监和孔庙。可惜雪然是女子,驸马是闲散公子杨攸跻,这两人都不去国子监。雪然的孩儿倒是能占到这一处学区房的便宜。
自己年少时从潞州赶到国子监上学,永安房贵米贵,他早先租住在永安城外,每日雄鸡未啼他便醒了,等鸡啼时正好永安开城门,容他通行。
每次光是通勤就占据大部分时间,读书时困倦难耐,后面为了见雪然,他勉强住在永安南城。他当时庆幸,幸好雪然一家住在地价稍低的南城,而不是昂贵的西城河汀。
看着这座如火如荼兴建的公主府,连长晋欣慰地舒展眉头,他汲汲营营到现在,就是希望子孙后代出生就在永安。
如今他也算是满愿了。
雪然尚未出嫁,还滞留在宫内,他驻足此地也见不到她,单纯虚度光阴,也没有停留太久,便前往孔庙。
站在大成门前的青石台阶上,瞭望一眼附近,忽瞥见孔庙正对面是一座香火鼎盛的神庙。
门口排着长龙,他路过时被门口的薰香呛到眼落泪。孔庙相比之下闲得格外萧索,门口人少得可怜。
连长晋忽感福至心灵,他想出求见雪然的理由,于是他回到家中,研墨捻笔,洋洋洒洒地写下求见书,送去皇宫交给雪然。
信上说的是担心两人的孩子的以后读书的事,虽然公主府是在学堂旁边,但不远处有座神庙,担忧孩子耳濡目染,整日沉迷求神念经。
这封信落在雪然手中,她从头到尾认真读了一遍,刚想要提笔回信,抬头见到皇后派遣过来的丫头江应笑。
虽然雪然已经离开神庙,在皇宫内外也可自由出入,可走到哪里都跟着江应笑,一举一动无比为皇后所知悉。
江应笑看雪然迟疑,说道:“公主有什么书信可口头交代奴婢,奴婢定会准确无误地传给连大人。”
“也没什么问题。”雪然是想出去,可她一来出不去,二来即使出去了也不能回到连家,只好摸了摸肚子,暗自失落,说道:“他写信担忧孩子读书之事,想我学孟母迁居。你只需告诉他,这里有我就够了,定不会让孩子沦落僧道之流,他且放心罢。”
江应笑应了雪然的话,随后出宫前往连家。
之前在澜江县时,连长晋见过江应笑,她当时侍奉在雪然旁边,他对雪然私事从不过问,以为江应笑是原本东宫里的丫鬟。
“雪然可有来信?”连长晋问道。
江应笑摇头,悠悠地解释:“公主那里的信件都要经过太后审阅,所以公主特地派我前来传话。”
连长晋拱手作揖,“麻烦姑娘了,雪然所交代之事还请告知。”说完这句话,他心里已经在畅想改日见到雪然,他们夫妇如同牵牛织女,见面时相拥而泣。
江应笑觉察出连长晋早已经神游,嘴角翘起嘲讽的笑,“连大人,公主说连大人不忧心她的事。你们两人的孩子已经没了,再关心又有何用。”
前一句是雪然所言,后一句是江应笑的添油加醋。但她也并非说谎,雪然临产期之前嫁给杨攸跻,这孩子对外也该是属于杨家。
侍奉椒房殿的近侍都知杨静则对盛天青情意难忘,爱屋及乌将雪然看成自己女儿,杨攸跻又是自己的侄子,刚好凑成一双,满足她旧日里的那点遗憾。
况且公主嫁给她侄儿,也能加强娘家的地位。雪然腹中的孩子,日后也将是未来的国君,她这么做,可以平稳地过渡赵家王朝到杨家王朝。
连长晋这时才发觉自己渺小,渺小就像一颗棋子,他以为是自己在动,自己在赢,其实他每一步都在执棋人的掌握中,雪然也是如此。
初一那日,赵傲天上表逊位,杨静则正式登基。
满朝文武其实早有猜测,此一事并不觉得奇怪,内阁当时歇假一日,但所有官员都没有走,坐在屋子里面面相觑地坐了一下午。
听说当日杨静则下诏宣盛天青入宫,可盛天青称病谢绝旨意,盛家也大门紧闭,任何人都不可探视。
腊月初五盛家长女生辰,盛家府门依旧紧闭,连长晋这个女婿也不能登门造访。
夜晚,连长晋孤零零登上家中的高台,台上两把躺椅并排放置,他坐上其中一把,看着雪然经常坐着的那把,总感觉雪然依旧在他身边。
天空中钻出一弯新月,散下些许淡淡银光。
连长晋朝着皇宫方向望去,见到有一道光从皇宫位置向上窜出,绽开一束烟花。
“生辰快乐。”连长晋望向烟花,痴痴说道。
遥隔数条街道和宫墙,雪然手里握着烟花棒,忽感到腹部疼痛,抬头看向天空,望向天幕中的新月,鬼使神差地说出一句:“多谢。”
*
腊月初十,康年长公主出嫁
黄昏时刻,公主乘坐花轿离开城门,这花轿四四方方,大约需要二十名轿夫,轿子外面装饰红绫珠玉,里面装备五脏俱全。
随行人员还有盛天青委派的盛家军,带着青色的头巾,肩上扛着鸟铳,浩浩荡荡地走向城门不远处的公主府。
酉时三刻,连长晋此时仍滞留在内阁办公,听到门外的锣鼓喧天,感到一阵烦躁。
他的妻子今日改嫁,能心情好才怪。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也已经死了,这几日他过得无比煎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偏巧这时,门口走来侍从禀报:“元辅大人,出事了,请您过去一趟。”
连长晋边走边了解情况,公主出嫁的轿子由于体积过大,卡在廨署前面,轿夫们无论如何更替角度,都无法顺利通行。
来到事发的街道,连长晋看着偌大的轿子停在门前,轿子上的丝绸红得刺目,他索性偏开视线不去看,眼不见为净。
江应笑走下来,向连长晋询问:“卡在这里总不是个事,我怕误了吉时。不如拆了这县衙大门,过几日再重新拼上。”
“说得轻巧,这大门是长乐年间巧匠宋恺所造,说拆就拆,玩意组装不上,本官可担不起这个责。”连长晋应道。
江应笑瘪了瘪嘴,“大人是不想担责,还是蓄意阻挡公主出嫁?”
雪然闻见有烧焦气味,上次在大火中她已经闻过一次这味道,对此味极为敏感。她掀起轿子侧脸,仰头一瞧。
天色渐渐暗下来,随从们每个人都手持起火把,而由于随行的人数众多,他们拥挤在轿子两侧,手中的火把烧到旁边的树木,叶片被烧得噼啪作响。
雪然走下轿子,打断前面婢女和首辅的争执。e
她今日穿了一套宽松的婚服,衣服上是金线刺绣的凤凰,头戴珍珠流苏发冠,整个发冠半包青丝。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出嫁,但觉得最为豪华的却是这一次。
雪然说道:“要不,我自己走出去,这路途也不算远,两步路而已。”
轿子里走下来一宫女,跑到她旁边好言相劝:“公主,您最近身子娇贵,今日早上也没有进食,哪里能走那么远。就不算不为您,也要为您腹中......”
江应笑骤然回头,呵斥道:“住嘴。”她怕连长晋注意到雪然仍怀有身孕,赶紧拦下那宫女的话,
她余光瞥一眼连长晋,脸上似乎没有额外的表情,便稍安下心。她对雪然说道:“公主,哪有送亲时新娘子下轿的道理,况且您是公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让他拆了又怎么样。”
雪然看一眼连长晋,见他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身上,羞愧地低头,她答应裴贵妃的事终究是没能做到,她不期然间摸上腹部。
连长晋将这点小动作收入眼帘,不由得向前挪了一步。
江应笑挡在前面,一语双关道:“元辅大人,当着这么多人面,可不能让公主为难。”
这时雪然出声:“笑笑,元辅大人说得有道理,这大门怎可随意拆卸。可是......”
雪然抬头看了一眼连长晋,对他指了指身后的树木,“送亲队伍堵在这里,旁边的树木都烧焦了,我担心这样下去,会引起城中大伙,这就得不偿失了。还请大人尽管想出办法。”
被那双熟悉的杏眸盯着,连长晋感觉灵魂深处隐隐作痛,他强抑苦楚,对雪然承诺:“微臣定当为公主尽心竭力想出对策。”
他望见两侧的墙,灵光一闪,:“不如拆了那两侧的围墙,从围墙走过如何?”
雪然点头,“就照元辅大人的意思办。”
城内工人们正拆城墙,雪然回到轿中等候,连长晋站在轿子外面,两人之后再无相谈一句。
此时为腊月冬季,寒风仿佛夹带冰碴,连长晋每呼吸一口,都觉得像是钝刀片一下一下地割着喉咙。
轿子内的雪然何尝不是如此,她抚摸肚子,安抚腹中因感受到父亲而躁动的孩子。
度过漫长而煎熬的一柱香,围墙被拆得可以顺利通行,讨喜的媒婆说着“好事多磨”。
连长晋望着雪然乘坐的轿子,行过青石路面,渐渐缩成一小点,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萧烬此时走过来,递给连长晋一张请帖,“康候,你可是要去公主府参加婚宴?”
“你怎么会有?”连长晋看一眼请帖,上面的烫金花纹并非寻常人能防仿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