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骤变
盛天青挣开皇后的手,站起身离开躺椅,兀自走下台阶。
此日阴天,椒房殿内灯火燃烧,温柔的烛光洒下,映在两个人脸上。
烛光既不算刺目,也不够明亮,像是打在脸上的柔光,柔化他们两人的轮廓线,削减了盛天青从战场上带来的杀气。
盛天青低头,藏住五官和脸上的表情,整个人浸在温暖和昏黄的光线中。
皇后眯着眼睛,看见盛天青身上勾勒着浅浅金边,烛光正面照亮着他,仿佛抹上一层神圣的流光。
他们是有多久没有正式见上一面了,寻常人向爱慕的女子倾诉爱意后,总要等个回复。他可倒好,一直躲着她。
“今日怎么舍得来了?”皇后敛回偏离轨道的眼神。
盛天青撩起长袍,弯曲膝盖跪在地上:“臣恳请皇后放过老夫的家人。”
皇后走下台阶,主动搀扶盛天青,说道:“家人?你说雪然的话,她可是好好住在宫里。若你担忧火灾的事重演,大可不必。本宫已经派人十二时辰看守在那里,以免火灾之事再演。”
盛天青不为所动,膝盖仍沉重地贴在地上,“皇后,臣说的是臣的义子盛鸿渐,儿媳周栀子,以及女婿连长晋。”
“如果只放一个,你会选择哪个?”皇后顿生兴致拷问盛天青。
盛天青默了片刻,回答:“ 自然是连长晋。他是首辅,永安少了他还怎么运转得好。方才听容儿说,你也累得缺眠少觉。我刚进来时,见到你还在混沌沉睡。”
“惠朗,”皇后唤了一声他的小字,微微露出喜色,“看来你还是最关心我。”
盛天青没有抬头,起身拱手避让:“皇后自重。”
“真正的皇上已经死了。现在座位上面的是个冒牌货,也已经被关起来。”皇后伸手摸向盛天青的脸颊,盛天青偏过过脸,别开皇后视线。
皇后倒也不将恼怒挂在脸上,只说:他们三个啊。你若是要放一个还好,但三个太过强人所难。”
“皇后的意思是?”盛天青觉得似乎有什么要崩塌。
皇后握住他的手,暧昧地一望,“改日本宫登上那位,将军可愿入宫侍奉?”
“这......”盛天青摇了摇头,眉头微微一蹙。在来到永安以前,他在天越山上所修行的便是修无情,他们门派的法术就是要断情弃爱,不可成婚,一生守着清静之心。
盛天青当时暴露自己对杨静则的感情,也只是觉得自己即将赴死,就算说出这些只是让他死前能痛痛快快,不留下一点遗憾。
谁知他当日根本没死,这件事还传到杨静则的耳中。
更何况现在段烟雨和张真人两人也与他团聚,有师父和师妹监督,他哪里还敢再戒。
他犹豫要不要告诉杨静则天越山之事,但心里泛起嘀咕,若是他说了此事,以杨静则的性子,大抵是要派人把天越山围剿了。
盛天青瞑目而立,一句话也不说,忽感觉自己的身子被箍着,低头瞧一眼,见杨静则整个手臂环抱他的腰部,头还靠在她的胸前。
他推了推,但没有用多大的力量,杨静则觉是他欲拒还迎,解了他的外袍的一节扣子。
“爹——你们在做什么?”
雪然适时小跑闯入椒房殿,目瞪口呆地盯着两人。
外面的宫人还未来得及通报,也不敢上前组织已经获得康年公主封号的雪然,而雪然堵在门口,宫人们谨记皇后吩咐,也不敢轻易入殿,更不敢探视殿内的事。
他们看到雪然的表情,对里面所发生的事,猜得也有七七八八。
走入殿内,雪然恍恍惚惚地看着两人——杨静则虽未继续拆扣,但胳膊仍不离开盛天青的腰肢,盛天青无奈地用力甩开怀抱。
杨静则理了理衣襟,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雪然看着两人,半晌才消化眼前的画面,声音也弱下来,问道:“爹,你来这里是在做什么?”
“自然是替盛家上下求情的。”杨静则道:“雪然宁肯兄嫂关在大牢,也不愿与连长晋分开,你爹只能投怀送抱。”
她没有粉饰意图的打算,直白地告诉雪然自己和盛天青方才偏离轨道的举动。
雪然脑里轰隆一声,她黯下眸子,喃喃道:“都是我不好,那日若非是我的屋子着火,兄长也不会起兵,爹也不会被这般折辱。连长晋也不会被下入大牢。”
皇后笑道:“雪然,这都和你有什么干系。那日大火是赵憬放的,你兄长早有反意,早晚要被处置,连长晋被下入大牢是因为他说了不中听的话激怒赵憬。至于.......”
“雪然,你以为你做上太子妃,真是因为连长晋?”皇后暧昧地看了盛天青一眼。
盛天青重重咳嗽两声,阻拦皇后说下去,“我对皇后之前从未有半步逾矩,仅是君臣关系。雪然不必”
雪然眼中带泪,双膝弯曲,而后慢慢跪地,朝盛天青磕了几个头,“爹。您这些年守护盛家已经付出够多。哥哥也是。是时候让我为盛家做点什么了。”
盛天青揉揉雪然的头,扶她站起,“好孩子,你还怀着孕,赶紧站起来,小心着凉。这里有爹就够了,不需要你牺牲什么。”
“孩儿不想起来,”雪然两行泪自眼角垂落,“赶来这里时我就想过了,就算我不同意与连长晋和离,我也没办法回到连家。这桩婚事给所有人太多苦难,真不如一刀两断,倒也干净。”
声音止不住在颤抖,雪然所说的半虚半真,她的确想过自己与连长晋的婚事带给盛家无尽灾祸,但走来椒房殿前,她并未想过放弃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
可现实却响亮地扇了一耳光,打得她脸上火辣而羞耻,都已经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却还要让操劳一生的父亲和兄长替她遮风挡雨。
况且盛天青和盛鸿渐并非是她血缘上的父兄,却比她更像盛家的人。
雪然眼泪难停,哽咽道:“皇后娘娘开恩,孩儿愿与连长晋和离,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终身为赵家、为盛家,奉献后半生。”
皇后揉了揉太阳穴,不舍地看向盛天青,他此时扣子扣得严严实实,比进来时领口压得还紧,她暂且罢了那份心思。
成大事者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她自认并非深情,若真登上那位置,纵然把盛天青收为面首,他或许可能是之一,而不是唯一。
皇后看了一眼雪然,说道:“若是放过连长晋一人,和离便可以。但你要换的三个人,只答应一个要求,实在有些对我不公平。”
雪然问道:“那皇后认为,还应该加入什么,才算是公平?”
皇后想了想,忽而一笑,“雪然,既然你已决意与连长晋和离,那本宫替你选一户好人家改嫁如何?”
*
此时此刻,连长晋仍坐在牢房之中,看着旁边周栀子和盛鸿渐夫妇偶尔的互动,想到自己和雪然九年前,并未互相戳破心思时,也是如他们两人一般。
连长晋觉得此时有些异常怀念雪然,若下次再见面时,他一定要和雪然说在牢中发生的趣事,以及这些日子里他有多少次思念雪然。
想着想着,他手握着一根树枝,在墙上又划了一道。他每想念她一次,就在墙上划一道痕,才三日光景,半面墙已经满是划痕了。
前两日准时报道的两位狱卒走来,他们是皇后派来的,每日都递上笔墨,问他捻笔写下和离书。
看见两人不急不缓地走来,还不等他们开口,连长晋说道:“劳两位费心了,今日还是要让两位失望了。”
那两位狱卒摆了摆手,一位上前说道:“不费心不费心。这次前来是有东西要交给你。”
后面那位狱卒端上来一个木匣,匣子外面上了一道锁,前面的狱卒用钥匙开锁后,小心翼翼地端出盒中的一卷纸。
“请连大人过目。小的就先不打扰了。”两位狱卒说道。
连长晋撑开纸卷两边,瞧见纸卷右手边末尾处写着一行大字:和离书。
这三个字格外突兀而刺目,连长晋眼前眩晕,这几日顿顿食糠,身子早已不支,但他凭着信念挺了下来,可这三字如同一块大石头,从他头顶砸下来。
周栀子朝连长晋那边望了一眼,看见连长晋昏晕在地,双目紧紧地闭着。
三日后,连长晋清醒时候,他望见自己已经离开了刑部大牢,躺在自家的绣塌前。
连长晋怀疑这几日的遭遇是场虚无缥缈的梦,又或者现在才是梦境,他从被子里抬起手,看见自己手背消瘦可隐约见骨节。
春望看见连长晋醒了,不胜欢喜,向身后喊道:“主子醒了。快,快点打水过来。”
“今日是何日?”连长晋问道,他仍害怕自己是在做梦。
春望回答:“是恭己元年。”
“恭己元年?记得我昏晕那日还是绥定三十五年。这是睡了多久?”连长晋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或许是已经亡故,这里时地府的年号。
春望道:“您睡了三日,只不过您昏迷的转日,圣上驾崩了。”
连长晋细细琢磨一番,问:“恭己是谁的年号?盛家现在如何。”
恭己这年号,恭肃己身,其意为君王不问世事,随遇而安。盛鸿渐虽才资平庸,但不至于像赵憬一般昏庸。
春望说道:“盛家那位养子因在宫中藏匿兵器而被废除太子,已经出外建府。当今皇上乃是之前的废太子,太后杨氏摄政。”
连长晋“嗯”一声,他早有猜测杨静则有揽权之意,对于这样的结果他不感意外。
他看一眼床边,平整而冰冷,已经没有雪然留下的一点痕迹,他问:“夫人呢。”
春望回答:“她与您和离之后,就改嫁了,下个月初十就是她大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