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心事
雪然道:“那日在积善堂外接下刀刃的人,果然是他。”
三年过去,她已经从过去中走了出来,现在提起往事态度淡淡的。
连长晋想到他们纠葛往事,不免叹息,说道:“这是对大粱的赎罪。其实裴朔不算是大奸大恶之人,只是时代要他扮演这等角色。”
雪然说道:“话是这么说,但当初查出的那些罪行并不冤枉。”
连长晋沉默片刻,问道:“若有一日,你发现我变成了这样的人,而你大权在握,会怎么样对待我。”
雪然不自觉摸上脖子,笑道:“当然是杀了。我一直坚信功不可抵过,若是人人都以为做一件善事就能抵一件恶事。这人间岂不是人人都秉持着自己心目中的正义,而对别人肆无忌惮地行恶了?”
连长晋怔愣一瞬。
......
当天李泰被拘捕,雪然决定不追究李泰对他们的伤害,反而以德报怨借给李泰少许银两,说是借他银钱开店,只是每年需要到萧燃那边上报分红。
再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暗,雪然推开阿福书房的门,看到阿福捂脸坐在桌边,桌面上摆着糖水圆子。
阿福瞥见雪然,神色慌张失措,重新端起桌上的书,另一手悄悄拽风荷的袖子。风荷随即会意,端着糖水圆子转身离开房间。
雪然冲风荷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进屋子里,校验阿福的功课。
功课内容并不算难,这段日子雪然也比往日松懈,一方面是连长晋分担一部分功课,另一方面雪然想着到永安的话,阿福考科举也不必像现在这样拼。
阿福这些日子反倒比平时认真做学问,滚瓜烂熟地背完功课,便等着雪然评价。
雪然忽而拿起帕子,蹭了蹭阿福嘴角,说道:“天色这么晚了,还吃甜的,牙还疼么。”
阿福摇头否认。雪然戳了戳阿福红肿的腮帮子,只温柔地一戳,阿福便感觉到深入脑髓的疼痛,痛得他忍不住摸了摸蛀牙的位置。
“娘。是孩儿错了,孩儿不该撒谎。”阿福低头向雪然道了歉。
雪然没有责骂他,问道:“笑笑呢。”
阿福摇了摇头,面露难色。
雪然一再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今天下午风荷和江应笑发生了争执,具体是什么原因阿福听不懂,只听到风荷说她时提到“澜江县”“死人”“冒名顶替”等字眼。随后江应笑便离开了屋子。
这时候雪然捂住阿福的嘴,小声嘱咐道,“一会儿连大人过来,你千万别再提这件事。就装作你什么都不知道。”
阿福等着眼珠子,点了点头。
连长晋赶到时,雪然面色如常,阿福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眼神显得怅惘而迷茫。
“这是怎么一回事?”连长晋疑惑道。
雪然为掩饰江应笑的事,搬出阿福的事情,她摸着阿福脑袋,说道:“还不这孩子,晚上偏缠着丫头吃糖水圆子,然后牙都疼了。”
说着,她把阿福推到面前,指了指他发肿的右腮。
连长晋捏开阿福的下巴,盯着他的牙齿仔细瞧了瞧,接着吩咐身后侍奉的悲秋回到屋中,取来竹盐和牙刷。
他替阿福细致地刷了刷牙,不久阿福漱口的疼痛也有所好转。
雪然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娇嗔道:“竹盐可是稀罕玩意儿。大人您这趟回来破费了不少,我可是欠了你不少债。”
“那就慢慢还吧。”连长晋笑道。
雪然小心地向旁边看一眼,阿福趴在旁边就睡着了,小孩子容易困,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给阿福披上一层毯子,随后跟着连长晋一起离开了书房,轻轻关上身后的门。
关门声极为微弱,但阿福没有真的入睡,听到门响后,他立刻坐了起来。
阿福握起一支笔,在白纸上反复勾画“笑笑姐”“风荷姐”“阿福”等字眼,又画上“糖水圆子”心中暗道:
“笑笑姐不给阿福糖水圆子,但是风荷姐可以有好多糖水圆子。”阿福正要抬笔在风荷旁边打个圈,一扯嘴角带得蛀牙一痛。
他又改变了注意,在风荷旁边打了个叉。
“糖水圆子吃多了会牙痛。”
这些年江应笑照顾阿福长大,阿福总归是对江应笑更亲近一些,想着以后她们两人再吵起来,他一定要站在笑笑姐旁边。
他在旁边又写上澜江县三字,他不知道澜江县是什么,总听着有些耳熟。
阿福忽而想起澜江县的出处,翻出连长晋之前给他画的大粱地图,恰好看见澜江县三个字,这地方离松亭县极近。
他看到这里心中一惊。今天似乎风荷姐叫笑笑姐滚回澜江县,说如果不离开这里,就要告诉连长晋。刚才娘的意思也是说不要将此事告诉连长晋。
看来这件事真的很严重。
该不是她真要离开松亭县了吧?
阿福想到这里郁郁寡欢,又翻看一眼地图,松亭县到澜江县虽然相隔不远,但澜江县山川颇多,从松亭县去澜江县,走水路要比走陆路要快不少。
他转头看见月光透进窗子,天黑了,渔夫应该都收船回来了,码头也已经关闭,江应笑应该最快也要等明天才能走。
.......
隔日天刚透出一丝光亮,阿福便赶到码头,此时距离渔夫出来还有一段时间,恰好看见前面站着江应笑。
风荷也在附近,早他一步走到江应笑旁边。
阿福知风荷不喜欢江应笑,怕她知道自己目的后拽他回家,于是他便躲在附近的草丛里,等风荷离开时他再上去阻拦。
这边江应笑肩上扛着一个包裹,对于风荷的到来没有存着丝毫意外。
风荷笑眯眯地说道:“既然要走,怎么才带这么点包裹。好歹你陪太子妃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太子妃?阿福听到这三个字胡思乱想,当今皇上哪有什么太子。
她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要塞给江应笑:“这点银子就当是我替阿福和太子妃给的,毕竟你照顾他们这么多年任劳任怨。”
江应笑推拒这银子,“不必了。能够活到今日,我已经很感谢他们了。”
风荷语带嘲讽:“你们那个村子,一到灾祸就穷到要易子而食,你小时候还差点被他们吃了,这点银子拿着或许还能当个保命钱。”
江应笑叹了一口气,“现在功德会已经倒了,再也没有装神弄鬼的人骗乡民们的救命钱,应该不至于会再遇到那件事。”
风荷道:“也是。再说你向来运气好。当初逃到宫里差点被发现,幸好有个叫同名同姓的宫女被皇后杖毙,皇后这才将错就错,让你冒名顶替上了。”
江应笑看了风荷一眼,没有接话。
眼见着太阳快日出了,风荷还没走,就跟她这里吹海风,清爽的海风里夹杂着浓重的鱼腥味,她赶到一阵烦躁。
江应笑忍耐着,眼睛偶然瞥到草丛里一个方帽角,认出是里面蹲着阿福。
阿福来到这世上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这些年与阿福相处下来总是有点感情的。
她想临走前和阿福道个别,怕风荷不肯,便想着驱赶走风荷,冷声道:“当初我顶替的宫女的死因,你可是知道?”风荷也不知道。
江应笑回道:“听说她前晚爬上龙床,皇后娘娘知道了,便不由分说将她杖毙了。这深宫里最容易死的,往往是不能恪守本分,一心想着当菟丝子的。”
“江姑娘,我是知天命的,往后能爬到多高,我也知道的,这不劳你担心。”风荷虽回答得气定神闲,但心里仍有些不自信,尤其是看到江应笑不屑的笑意。
“你倒是不求着缠萦松柏,自立自强。”,江应笑又补了一句:“跟着连长晋和盛雪然,以后你们三个的确能一手遮天。然后呢,等连长晋一死,还不是要被清算。人要知道谁是主子,也不能强过主子。主子是要依附的,可不能比他们强。”
江应笑无奈摇了摇头,只觉得夏虫不足语冰。
太阳已然升起,江应笑莞尔,直接驱赶风荷:“我该走了,你也快回去才是。这个时候该是去给阿福做早膳了。”
风荷说道:“江应笑,我这可是救你一命。那个小兔崽子日后可是戳瞎你的双目,把你丢到冷宫里,不出一年你就死了。他这孩子没有心,鞭尸父亲,苛待母亲,是个亡国的暴君。”
江应笑愣了愣,约莫一刻钟,她无奈叹息:“大粱国数至此,你我都无力左右。时间到了,我先走了。”
阿福听到这里,从草丛里窜出来,哭着抱紧江应笑的,说道:“笑笑姐,我不是这样的。我不会欺负我娘,也不会欺负你。求求你不要走。”
风荷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福警惕地看着风荷,骂道:“你这坏女人,你快点走。我不会说虐待我爹娘,你在骗人。”
“骗什么?我在道观里亲耳听的天命。”风荷冷声笑道。
“你说天命啊。可我们两个都不怎么信天命,只相信人定胜天。”雪然从木船里站起来,旁边的连长晋也随即起身。
阿福惊喜不已,本想跑到雪然旁边,但想到刚才风荷的话,犹豫半天不敢上前。
“小昏君,还不赶紧过来。”雪然笑着喊阿福,“我们该出发回永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