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二）
每一个玉眼狐族的孩子从出生起就会被父母警告：千万不要随便用你的眼睛去探知别人的过去。
这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情，但同时，开启玉眼也会面临着巨大的消耗，你无法确定对方的记忆是怎样的，可能是鸟语花香一片祥和，也可能骤雨连绵不绝。
阮舒幼年期便失去了父母，魔族来犯，她和一众幼崽被塞进了通向人间的密道，但魔族并没有放弃追逐，身后不断传来同伴撕心裂肺的呼喊和浓郁的血腥，阮舒不敢回头看，只能拼命地往前跑。
即将被魔煞的血盆大口吞下时，她很幸运地落在了慈云山的山脚，晏生斩杀那个魔煞，将她带回了慈云斋。
云林用法术遮盖了她的金色眼睛，从此，世间再无玉眼狐族，她成了晏生的师妹。
知道她秘密的，只有云林和晏生。
第一次动用眼睛来看见别人的过去，阮舒心中忐忑，但她没有表现出来，火红的尾巴垂在地面，金色的眼睛紧盯叶珺。
她眼里的叶珺不再是寻常的模样，变得璀璨夺目，容貌昳丽倾城，周身泛着属于神仙的淡金色光芒。
“你是神仙？”
“嗯。”
面对玉眼狐族，叶珺瞒也瞒不过，干脆盘腿坐下，说：
“其实你大可以直接问我。毕竟你为了晏生，都把自己的秘密暴露了。”
“我不信你，我要自己看！”
“好吧。”叶珺说，“那你如果看到了不该看的，别到处乱说。”
叶珺闭上眼，她的形象在阮舒眼里不断缩小，变成了三四岁的幼童模样。
她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身后是万丈深渊，魔气翻涌，螣蛇般冲上来，冲破万仞山峰，气势汹汹地来到叶珺的面前。
叶珺睁开眼，紫金色的眼眸闪闪发光，轻易地吸收了那些魔气。
魔窟异动，神界派人前来查看，彼时尚且还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少奉只身前来，发现了叶珺。
她看起来太奇怪了，明明有着高阶魔族的眼睛，身上却还有仙骨。
少奉用两根人界带来的糖葫芦把叶珺骗回了西山，收她为徒。
但少奉作为师父，却也没叫教叶珺多少本事，叶珺天赋奇绝，他用过的招式，她只要看过便能完美复刻。
这令人惊愕的天赋终于引来神界的重视，他们一番商讨后，认定叶珺是万年前被封印的魔神后代，决议要将她除去。
十岁孩童模样的叶珺被绑在天柱之上，受了整整四十九日的天雷竟然没死，她甚至完全吸收了天雷的能量，瞬间的爆发力险些击碎想要去救她的少奉。
天界诸人从怀疑，到忌惮，再到恐惧，他们变着法的想除掉她，以至于叶珺五百岁的时候，已经能单杀高阶魔煞。
叶珺没有报复过他们，反而觉得有趣，每每看到那群人想杀她又杀不掉她的样子，叶珺都觉得滑稽可笑。
可能因为她从来没有过朋友，所以她把这群人当成一种另类的“朋友”，和他们玩着以她的性命为代价的生死游戏。
仗着自己杀不死，叶珺把六界都惹了个遍，上至天帝下至鬼王，无一没遭过她毒手。
有少奉在其中周旋，叶珺惹完就跑，从来没管过身后事。
她就这样，慢慢到了神阶。
天界不再执着于杀了她，反而发现了她的妙用，以“招纳贤才”的名义，像哄孩子似的满足她所有的无理要求，让她去除掉那些作乱的妖兽魔兽。
其中不乏一些凶残的古兽，虽然叶珺杀不死，但也会受伤。
最难缠的是一只再生能力强大的人面六翼鸟，叶珺和他打了半年，砍了他六个翅膀，也被他折断过双手，最后堪堪获胜。
当她带着他的鸟头去天界交差的时候，天帝脸上没有喜悦，更多的是失望。
失望她居然能回来，失望她没能被凶兽杀死。
这失望的表情出现在天界每一个人的脸上，包括曾经和她在天池共饮的，她以为的伙伴。
少奉将她带回西山，叶珺忽然觉得这游戏有些无趣，她拒绝了天帝的下一次请求，在西山闭门数百年，专心侍弄花草玉兽。
只有她想要某种东西的时候，才会接下天界某个任务，用凶兽的首级来换取报酬。
行宫那棵桃树就是这么得来的，那本是栽在天池旁的桃树，天帝至爱。
叶珺把它挖出来搬到西山的时候，她似乎看到天帝在偷偷抹眼泪，天帝老儿虽然自私，但好歹讲诚信。
可惜这棵桃树似乎不太待见她，整整六百年，只长叶子不开花，头三百年的时候，叶珺耐心浇水，还去人间寻了肥料，悉心照料。
第五百年的时候，叶珺实在忍不住了，闯进了天界，陪着天帝征战千年的佩剑被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叶珺质问他是不是对桃树施了什么法术，进了什么谗言，才导致它不肯为她开花？
天帝说他无辜，叶珺不信，拔干净了他的胡子，顺走他的佩剑，随手扔在库房中。
天界上下，敢怒而不敢言，只敢去找少奉告状。
这或许就是少奉把她扔来历劫的原因。
阮舒粗略看过叶珺的记忆，三千年的记忆太过漫长，细节繁杂，对初次动用能力的人来说是一场巨大的消耗，而叶珺记忆中那些人自私的嘴脸，也让她内心感到无比的恶心。
她只是想看看叶珺为什么要骗晏生而已，没想到会看到这么沉重的东西。
叶珺也已经醒了，她脸上完全没有被人发现悲惨过往的悲恸，甚至有几分笑意。
“看完了？我都说了，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你看我的记忆，我是不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是。”
“我也没想害你师兄，只是暂时利用他，历劫结束后我会帮他解除咒术的。”
“嗯。”
阮舒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好像她才是那个无数次置于险境的人。
“其实，你每次去出任务，身边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叶珺问：“是我师父吗？他确实偶尔会跟着我。”
少奉被她抓到过几次，后来不知道是因为见她从不失手，还是少奉隐藏的更好的，她再也没见过少奉。
“不是他，是……”
阮舒不知道怎么开口，在叶珺的记忆深处，从她走出魔窟的时候开始，晏生就在她的身边。
后来，她所受的每一次劫难，去到的每一个地方，身边都有晏生陪着。
但他们好像都看不见晏生，他的状态像是鬼魂一样，没有实体，仅仅是陪在叶珺的身边。
每一次叶珺受伤，晏生急得几乎快散了，但不管他怎么努力，始终无法触碰到叶珺，只能伏在她身边流泪，眼睁睁地看着她自己醒过来。
晏生最后一次出现在叶珺的记忆中，是六百年前叶珺把那棵桃树搬回西山，晏生附在桃树之上，渐渐聚集起实体。
但一夜之后，他就彻底不见了。
阮舒试探道：“你从前认识我师兄吗？”
“不认识，你不是都看过我的记忆了吗？按理来说这样一张脸，我如果见过，肯定不会忘记。”
“……呸。”
阮舒忽然生起气来，叶珺每次外出游玩，都会招惹不少美人，原来紫珠和叶珺就是这么认识的。
她捧着紫珠的脸说要带他回西山的时候，晏生气得浑身发抖，眼神几乎要把紫珠盯出一个洞来。
不过叶珺花心，见了鲛人族其他美人，对紫珠也没有那么热络了。
气得紫珠和晏生一起发抖。
这种人，真的会好好待她师兄？
阮舒觉得，晏生留在她身边也只是徒增伤心而已——但晏生也说过，他的存在就是为了等待叶珺。
“你可一定要好好待我师兄，我师兄他对你一往情深。”
叶珺摆手：“那都是受了咒语影响。”
阮舒：“你不知道，他啊……”
话还没说完，阮舒口中忽的喷出鲜血，一把通体青色的长剑贯穿了她的心脏，血液喷溅，有一滴进入了叶珺的眼睛。
事发突然，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竟然有人来了玉眼狐族创造的幻境中。
在模糊的红之中，叶珺抬起头，看到阮舒身后面色冰冷的少奉。
“师父……少奉！你要做什么！”
“杀人。”少奉将剑抽出来，阮舒向后倒去，双眼望天。
“为什么杀她？！”
“玉眼狐族出世，势必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与其等她招来不法之徒，不如我提前了结了她。”
“你、你真的还是我师父吗？”
叶珺不敢置信，拿过阮舒的随身佩剑，向少奉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