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宣锐回到脚行,军士们正带人将米袋装运到马车上,三千石粮食,足足能装百辆。内中领头的军士看见宣锐,疾步至前,听问动身之期。
宣锐抬头看了眼天,阴云团积,怕是还会落雨,且众人舟船劳顿,也当休养,可安州离澄州八百里,粮车行的慢,至少半月才能到达,马上就是三月,该安排海巡之事了,耽搁不起啊。
这样想着,宣锐沉声道:“歇息一日,后日起程。”
路要赶,可也不能瞎赶,宿头还是要提前打算好的。虽然官道上设有驿站,却是为官、军所用,宣锐既已乔装为商,便需自寻落脚之点。
好在这难不住他。宣锐取来舆图,铺在房中茶桌上细看,不时圈画集镇,还不错,除了青莽岭附近无有人家外,沿途都有宿处。
宣锐搁下毛笔,看着圈红的“青莽岭”,决定到时请大家辛苦一下,连夜赶路,赶到下一站的飞石村就好了。
“来人。”宣锐冲门外喊了一声。
一个军士应声而入,行礼道:“公子有何吩咐?”
“杨田呢?”
“杨旗长自去探看,一直未归。属下这就去……”
宣锐抬手打断了那军士的话,冷声道:“不必。老规矩,亥时来报。”
“得令。”
所谓老规矩,即全城探查,防患于未然。当下众军士只留下六人值守,其余的二十四人全都散了出去。宣锐也换了衣衫,独自上街。
*
朱敏上楼回到自己客房,洗了把脸,合衣倒在床上小憩。迷糊中恍然记起,自己的青骢马该钉蹄铁了,于是她翻身下床,开门去寻店家。
谁知门一开,一张笑脸就迎了上来,不是小二,却是那个要同她交朋友的男人。
朱敏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右手拢进袖笼,握紧了袖中匕首。
杨田见她脸色不豫,赶紧自白道:“姑娘莫怕,我不是坏人,真不是,我,我,我就是想跟姑娘交个朋友。你看这安州,每日来来往往多少人,偏咱们遇上了,这等天赐缘分不接,是要受罚的。”
这最后一句曲解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可谓是用词不当,然朱敏听着,却是气不起来,只觉好笑。
笑意一起,心中的弦稍松,她缓容道:“你怎么在这儿?”话音刚落,朱敏自己就有了答案,她人住在这儿,对方只要跟店家稍稍打听,还不容易。
果然,杨田笑着说了“听闻”二字,当然听闻的不止这些,他继续道:“姑娘可是要去澄州,可巧,我们也是去澄州的,你一个人,多不安全,不如咱们搭伴,路上也有个照应。”
“你们去澄州?”朱敏重复道,脑中却闪过那队粮车,心中不觉一动,“你们去澄州做什么?”
“回家呀,澄州是我们家。”杨田得意道,“不是我自夸,澄州可是好地方,沃野千里,物阜民丰,人也好,特别是我家将……公子,我保证,您一定会喜欢的。”
哈!绕了半天,这人竟是个作伐拉纤的。朱敏很想骂他一顿,可惜她不会讲脏话,再生气也只是说句“过分”扭头走人而已。
然现在还不是走的时候,因为她心中的疑问尚未消除,于是朱敏按住火气,又道:“交朋友需坦诚相待,你姓甚名谁啊?”
“啊,看我。”杨田拍了自己脑壳一掌,急道,“在下杨田,杨树的杨,田地的田。以后还请姑娘多多指教。”说着抱拳给朱敏见礼。
朱敏没应这话,只是打量了杨田一番,瞧着他的腰刀道:“杨公子自称好人,可人都道,使刀习武之人,常常斗狠,招惹是非……”
没等她说完,杨田已开口辩白。
“姑娘千万不要误会,在下不是街头混混,我乃——”说到这里,杨田一顿,抬头环顾,确认四近无人,才继续道,“我乃军旅之人。”
“哦?”朱敏脸露疑惑,似是不信。
杨田见状,捋起自己的衣袖,一个澄亮亮的青金腕环正卡在左腕上。
朱敏认得,那是军士特有的身份腕环。尚国兵制,各兵卒依所在营卫佩戴相应腕环,青金环,自是出自青金卫。
青金卫,乃尚国四大边卫之一,常年镇守东部海防,军功赫赫,有“天下第一卫”的美誉。
朱敏想着,点了点头,她听太子朱岩说过,青金卫的指挥宣锐,做事低调,从不招摇,却喜兵行险招,常有不意之举。
“若此,他们扮做镖师运送粮食也就说得通了。”
见朱敏颔首,杨田喜上眉梢,以为姑娘认可了自己,愿意交他这个朋友,于是笑道:“姑娘,那咱说好了,一起回澄州。”
朱敏想了想,道:“好啊,你们何时起程,提前告知我就是。”
杨田连连应着,高高兴兴地去了,都没有瞧见姑娘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狡黠。
*
打发走杨田,朱敏下楼,同掌柜的说钉马掌之事。那掌柜的告诉她,客栈马匹都送到马行去了,不出三五日就能钉好。
这是马多要等的意思呗。朱敏却不想等,且不说她急着去澄州看海,单那杨田她也不想再见。于是她问清马行所在,自行前去催看。
一出喜逢客栈,就见个男孩跪在路边,他头上插着草标,面前摆张黄草纸,上写“卖身寻药”字样,纸上还扔着几枚铜板。
过路的人偶有停留,却是无人扶起那男孩。他衣衫褴褛,眉污唇脏,微风吹过,那枯瘦的身板就摇晃如落叶。
朱敏走过去,轻轻拉起他,拿出锭大银放进其手中。
那男孩先是一惊,接着就要跪谢朱敏,却被她拦住:“你是男子汉,挺起脊梁,没有过不去的坎!快去吧,莫要耽搁了!”
男孩这才拖着腿走了。
朱敏暗叹一声,转身赶去马行。到的马行,她加了些银钱,青骢马便很快钉上了蹄铁,“嗒嗒”地随着她走进了街市。
其时已近黄昏,路上行人渐少,阴云虽厚,却被夕照撕开了个口子,淡淡日晖洒下,屋舍人影都变得暖烘烘的。
朱敏不想回客栈,也无意逛街,便牵着马向码头走去。
到安州第一日,她就听客栈小二说过,码头的关公庙,十分灵验,往来商贾都会入庙祭拜,乞求护佑。明日她就要登程了,都说入乡随俗,她决定也去拜一拜。
正走着,忽然一群叫花子冲到了朱敏面前,扬着手,要她给钱。
朱敏蹙眉,她十分讨厌这种仗着人多,汹汹围堵之事,且对方口气不善,好似不给钱就亏欠了他们一般。
朱敏不理会,继续走,然根本迈不开步。
“让开。”她沉声道,扫视步步逼近的众人,“光天化日,你们要做什么?”
一个小叫花子涎脸道:“小姐,您是富贵之人,稍稍松手,就够咱们吃喝半辈子的,您可莫推辞,快些吧。不然,嘻嘻。”说着伸手探向朱敏的腰袋。
“放肆!”朱敏不得已,拔出袖中匕首,指着众花子道,“快走,别逼我出手。”
“哎呦哎呦,怎么还急了呢。”那小乞丐迅速收回手,看着朱敏手中匕首,抱臂道,“不给就不给,何至于动刀啊。小姐,您也太凶了吧,我好怕呀。”
“算了,上赶的不是买卖,您走吧。”小乞丐说着,示意众同伙给朱敏让路。
朱敏刚走两步,就听侧旁有人诡笑道:“这马不错,怎么也值二两银子吧。”
朱敏听闻言心中一凛,该骑马快走的,越早离开是非之地越好。她想着就要翻身上马,可惜迟了,手中的缰绳已被几个花子合力抢去。
朱敏何曾吃过这等憋屈,顿时气性大发,返身就去争夺。
花子们仗着人多,自不示弱,拥拥搡搡地困住朱敏。两方一边掰扯一边走,不觉就拐进了条小巷。
巷中甚是安静,在这静寂中,朱敏突然惊觉自己的声音好不刺耳,接着就想到了两个字“失仪”。
对,她怎么能跟乞丐们一般见识呢,太丢人了。
念及此,朱敏停步,淡声道:“马,我不要了,你们拿去吧。”
说完回身就走,不料花子并不让路。
“小姐,来都来了,还请去咱家坐坐呀,也让咱尽尽地主之谊。”
听了这话,朱敏眉头一跳,知道自己落了圈套。可她不怕,不过几个乞丐,要的是钱,给钱就是了。
她问那为首的小花子,“多少钱,你说!”
“哎呀,大小姐,您可算说到正题了,只是——”他嘻嘻一笑,“现在可不是钱的事了。”
“来人,快把小姐请回去。”
众花子得令,纷纷上前拖拉朱敏,朱敏想拿匕首自卫,却已来不及。就在这万急之际,劲风突起,那风扑向朱敏,逼得她不得不抬手护面。
就在她举手的瞬间,最前面的一圈花子突然抱头倒地,口中哎呦个不停。
“这是怎么回事?”朱敏隔着手缝偷看,就见地上几枚石子,再看,那小花子已向着墙头,射出了袖箭。
“快,别让他跑了。抓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