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齐,整也。
朱权封次子朱硕为齐王,本想的是他能整心协力相帮太子,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为此朱权特许其不就藩,留在京城,只是硕心不足。
这次北鞑来犯,出人意表。半年前他们刚刚来过,一次掳掠,足够其两年之需,何以如此频繁?且他们都知道,尚国一定会增兵添将,加强警戒,为何要以身犯险?
自是为了更大的利益。
有多大呢?
朱权揉揉太阳穴,忽地记起一事。
之前派使臣同北鞑商谈开市约定,本来很顺利,却不想定约日对方突然反悔,提出增加单方惠利条件,条件之多,要利之大,根本就是拿尚国当冤大头。使臣当即回绝,谈判也就废止。
要知道,开市是北鞑一直想要的,他们为何突然不愿意了呢?若是不满开市细则,一开始就该提出,为何要等到签字时骤然翻脸?
正想着,就见冯坤带着朱硕进来。
“儿臣叩见父皇。”朱硕行大礼,他身穿白绸贴里,头发松松束起,未戴巾冠,右颊有个浅红唇印,显然是从床榻唤起,来不及整束,就匆匆进宫。
这是皇帝朱权的要求,军情如火,容不得片时迟缓。
“朱硕,你好大的胆子!敢勾连北鞑,谋害太子!”皇帝喝道,“还妄想逼宫!你以为拿下五成兵马司,就能要挟朕,笑话!”
“冤枉啊,父皇!”朱硕刚要抬头,就觉后背多了一柄尖刀,他不敢妄动,喊的声音更高,“不知何人构陷儿臣,儿臣请求对质。”
“你敢做不敢当?就这点子胆识还敢觊觎皇位?”朱权扔掉冰敷的毛巾,继续诈供,“破坏火药库,箭库的人,已经招供,你还敢抵赖?说,城中鞑兵都藏在何处?”
诚然,这些都是朱硕做的。可他不能承认,也不必承认,因为他知道,皇帝根本无有证据。若有,他现在该在锦衣卫刑房。
是以他只是喊冤。
“父皇圣明,请为儿臣做主,让儿臣清清白白地死!”
虎毒不食子。一个“死”字让朱权生了犹豫,死囚都可申辩,自己仅凭推测就要定儿子死罪,于情于理都不合。
他想了想,冷声道:“好啊,朕会给你个明白!把他关到奉先殿,任何人不得探视。”
冯坤收刀,亲自把朱硕带下去,安排停当又来回复,说齐王府上下无有异常,他去带人时,齐王已经歇下。
“倒是沉得住气,可这贼喊捉贼的把戏,休想骗朕!”
朱权想着吐出一口浊气,让冯坤搜查齐王府,“搜仔细,朕要明白!”
说完又增派兴武卫去沟头县迎接太子归来。
沟头县在固北口西南五十里,一旦北鞑冲破固北口,太子危矣!
宣锐想着,策马更快,终于在丑时末赶到固北口,立刻排兵布阵。
这固北口挟东西两山之险,只有中间一条窄道可过,倒是易守难攻。口上有百人把守,长官是百户长黄杰。
宣锐让黄百户依旧负责警戒,让鹰扬卫分成五队设伏。
“北鞑军到,务必一击而破,我们人少,必须速战!”
“明白!”
“明日开战,口上所有人须听从孟睿指挥。”
闻言众人皆是一愣,听鹰扬卫指挥使的,那宣将军呢?
就听宣锐又吩咐杨园,让他好生协助孟睿。
“将军,请带属下去。”杨园急道,“属下答应过老将军……”
“这是军令。我带十人足够。牛头岭有飞熊卫,足以制敌!”
宣锐又看向谢飞:“知道怎么做吧?”
“属下明白!”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宣锐不留守固北口,而是要去牛头岭包抄敌军。
虽说包抄之法,能打敌人个措手不及,但那是要真刀迎面厮杀的,比打伏击危险太多。
众人刚要劝说,就被宣锐拦阻:“执行军令!”
说完,再不耽搁,带人策马离开。
还有四十里路,他必须抓紧时间。
在奔出固北口哨楼时,宣锐感到背后有人在看他,他知道是谁,但他没有回头。
蹄音很快不闻,朱敏望着牛头岭的方向,夜深无月,什么也看不见,她却忽然明白,所谓“望夫化石”不是传说。
她按了按怀里的玉鼓匕首,决定等宣锐归来,要同他好好吃一顿饭,跟他说说真心话。
鸡鸣三遍,浓墨从天际开始消散,幽蓝登场,很快一颗亮星升起。
星光落下,点燃灌木丛中的一双双眼眸,是飞熊卫军士。
他们一夜攒行,于寅时末赶到牛头岭,按照宣锐指示,藏身休整。
“听!”有人忽然把耳朵贴在地上,整齐的嗒嗒声由远及近,分外震耳。
“鞑子来了!”
所有人精神大振,握紧手中柳叶刀。
“别急,让他们过!”
三万人的北鞑军只走了半个时辰就全数通过牛头岭。
看着那整齐队列,众人望向宣锐,眼神中已是迫不及待。北鞑屠戮了固北县,此等血仇必须血偿。
“杀!”
得令的军士如猛虎出笼,扑向早已瞄准的猎物。
与此同时,固北口的鹰扬卫也发起攻击,箭如雨下。
首尾遇袭,毫无准备的北鞑军顿时乱了阵脚。
但到底是厮杀惯了的,不过片刻,头领珠兀儿就看清形势,发出指令,让前军径攻固北口,他带后军回杀偷袭的尚军。
珠兀儿只带了一万人,却是飞熊卫人数的两倍。以多对少,气势顿起。
宣锐微微拧眉,吩咐身侧十名死士:“换盔!四散!”
只见内中一人摘下铁盔,换上宣锐的鎏金兜鍪,由五人拥着向侧旁奔去。
珠兀儿瞧见,急道:“抓住他!别让尚将跑了!”急欲争功的鞑军立刻追着兜鍪而去。
擒贼先擒王的战术都懂。
宣锐戴好铁盔,提刀直奔珠兀儿,四名死士紧随身后。
他们见人砍人,遇马劈马,很快就在混乱中杀出一条血路,这路直通珠兀儿坐骑。
“哈?”珠兀儿见过拼命的,但没见过不要命的。无论是乱箭,还是刀阵,居然都不能让其后退一步。
当刀尖越过侍卫头顶掠向他喉头的时候,珠兀儿惊得大喊:“等等,我是你们皇子请来的!我们有约定——”
“噗嗤”声响,一条胳膊飞向天空,随即坠落,被乱蹄碾为肉泥。
宣锐以刀顶住珠兀儿喉头:“让你的人放刀!”
“你不杀我?”
“不杀,所有投降的,都不杀!”
得到肯定答复,珠兀儿立刻鸣金收兵,引众示降。
“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听着众军士的欢呼,宣锐却是笑不出来,相反,他心头异常沉重!
珠子兀儿的那句“约定”让他心惊!
虽然早有预料,但确认之际,宣锐还是不敢置信。朱硕真的引狼入室!
还有一万多的俘虏,安置也是问题。他立刻修书,让人送给王旭。
忙完这些,已是午时,白云朵朵,遮住日光。
军士请命,问下一步行动。
“清扫战场,原地休整。”宣锐估算了下时间,“申时入固北城。”
宣锐报捷,王旭是喜上加喜,他带人揪出了京城潜匿鞑兵五千人,这下城里城外都无需忧虑。
王旭赶紧进宫禀明圣上。
朱权连连点头,牙疼好了大半。
“陛下,这北鞑俘虏如何处置?”
“杀了呗,留着浪费粮食!”
王旭看皇帝一眼,提议道:“这都是精锐骑兵,若能为我所用,口粮不成问题,我大尚国地大物博,全不在话下。”
“怎么用?北鞑人什么脾气,吃你的还要杀你,留这样的负义之辈在身边,你是嫌朕睡觉踏实?”
王旭立刻揖拜:“微臣不敢。”
朱权哼了一声:“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宣锐的主张?”
“陛下圣明。宣锐也主张编虏为伍,令其驻守塞外,是为‘以鞑制鞑’。”
这话有意思。朱权略一想也就回过味来。说到底,北鞑人了解北鞑人,若真能有一队北鞑兵效力朝廷,那对付北境的流寇则要轻声许多。
可如何约束呢?
似是听到皇帝的疑问,王旭继续道:“北鞑无不钦羡中原富足,陛下恩深,自然归顺。”
重利啊!
朱权放下茶盏,养兵没有不费钱的!他默默数算了现有兵营兵力,不得不承认,承安日久的尚国兵,战斗力真比不上北鞑!
也罢,老兵总比新兵顺手!那就试试,大不了再杀!
“行,既然你们都想这么办,那就办吧。可我丑话说在前面,若是他们不服管束,我可是要追责的,王尚书,你是第一份!”
“微臣明白!”王旭拜首,“谢陛下信任,臣这就派李荣将军去收编整伍,申明陛下浩荡天恩。”
“不是有宣锐吗?”
“回陛下,宣锐乃青金卫指挥使,不宜再带北鞑军,此战结束,他即刻返回孚山城,镇守海边。”
闻言,朱权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行,你看着办,朕信你!”
王旭再次谢恩,退出养心殿。他默默叹口气,一面想着伴君如伴虎,一面惊讶宣锐的远见。
宣锐在信中说了整编北鞑俘虏之事,又一再请王旭替他推掉收编之职。
“末将只想守边,再无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