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 捧花献上（2）
“还有什么问题？”
“有的，”这次说话的是名强壮的高个子，年长的一人，“驾驶机神的过程中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吗？”
阿斯特思忖片刻，将几个月前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打捞上来：“要说注意什么……也许是声音？机神是很聪明的，要顺着她的意愿来做……”
“声音？”
女性职员恐怕也觉得阿斯特说得不清不楚，解释道：“阿斯特同学的意思应该是——机神雅典娜上装有人工智能，许多决策操作已经自动化，不需要人来进行。”
不是这意思……阿斯特心说。但有什么办法呢？每每和人解释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时都会碰壁，索性不在这个问题上较劲吧——她在一旁微微苦笑着跟着点头。
“我也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阿斯特看见其中年龄最小的女孩举起手。
“什么问题？”
“姐姐见到德米德蒙了吗？它长什么样子呀？”
“德米德蒙吗？它们——”
“咳咳……吭！”
站在旁边的战略部成员将手举到嘴跟前故意咳了一两声。年轻的整装师见状慌忙改口。
“……这个不能告诉你！会吓到小孩子的！”
她过于紧张了，居然忘记关于德米德蒙的一切都属于战略部机密，部门成员早在数月之前就提醒她此事绝不可外传。据说是担心情报泄露将造成社会恐慌。
——譬如，战略部部长金恩告诉阿斯特，他们担心德米德蒙所具有的强大与神秘的未知会滋生宗教。
即便是在如今这个时代，宗教也没有因科学进步与教育的普及而消失，甚至可以说愈发繁荣了。如果说科学的核心是重现性，那宗教恐怕世上最科学的东西之一——它证明无论在任何时代，人心都能以类似的方式被笼络，利用预言，神谕，不可知，或是单纯的恐惧或从众的情感。难以证伪的故事能将任意一个事物神化，甚至科学本身也可成为宗教；在久远的过去，甚至有人崇拜着仅小说家笔下的宇宙外的邪神。战略部会有如此顾虑，阿斯特也不是不能理解。
“——好了，提问环节就到这里，下面进入正题。我知道各位大多对机神不够了解，故先介绍关于机神的基本知识……”
帮大忙了！阿斯特不由松一口气，紧绷的心情这时候也稍微放松下来——只有片刻。下一秒，视野正中忽然出现了一个运动着的明亮物体。阿斯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她认出那是什么来，可怎么会出现得这么不是时候！
那是一只粉色的鹿的模型，正是IM公司的吉祥物“小百”。
“呜噜！阿斯特小姐，坚白先生正联系您呢，呜噜！……您为什么那副表情，呜噜？”
等——会儿——我——再——联——系——他——
她没有说话，只是夸张地冲着空中做口型——此时要是哪个驾驶部学员不注意瞥到，恐怕会疑心此人有精神上的问题：小百的身影是直接投影至阿斯特视网膜上的，在场只有她能看见。等到如此劝走小百，深呼吸，以为终于可以喘口气——
“——阿斯特·拉姆斯。”
“咦？……啊！什么事？”
战略部的女性职员正注视着她，以严肃的神情。
“现在轮到你了。”她说，“待会儿他们上机后，就由你来指示操作。因为你曾经对那架机神进行过整装，或许比我们更清楚整装之后的构造。”
————
三重机构的宿舍中，这名将视线来回扫过电子屏的金发男子是？盖布瑞尔·林奇。
与马奇马奇谈过后的这段时间，他一闲下来便会搜索一个名字——伊迪亚·拉姆斯（Edea Rams），阿斯特母亲的名字。
好在这听上去并不是个特别大众化的名字——他原本这么想。
坏消息：过去有个政治家也叫这名字。虽说有智能检索手段，但他并不过去不怎么使用，稀里糊涂的。查起东西来还是慢得不得了。
将手插进头发的漩涡里，扰乱。无关紧要的“伊迪亚”干扰着他。很响地吸气，更换关键词：“伊迪亚·拉姆斯机神（Mechasupreme）”，接着跳出“无结果”——简短干脆的字眼。
能找到的关于伊迪亚的最早记录是在五年前，那一年她建立了主营机械的维修与整装的普赛克科技公司。可在那之前呢？那之后呢？——一概不知道！是自己的搜索方式出了问题，又或者身为研究者的伊迪亚·拉姆斯——关于此人的信息原本就很少？盖布瑞尔分辨不出来，于是更用力地抓挠着头皮，退回另一个页面：一份他建立起来的文档，上面是自己这些天来查到的所有信息——关于伊迪亚的，都在上面。
凭自己的能力只能做到这里。这几天查找的时候，明显感到即便更换搜索词，出来的信息也是曾见过、整理过的。既然如此，也是时候再与马奇马奇见一面，以询问他的意见了。这么想着，盖布瑞尔拨通了打给那名教师的电话。
————
“盖布瑞尔同学，什么事？”
“——哦。我了解了。之后我会找个时间和你讨论的。”
“……现在？……不好意思，现在恐怕不方便。”
景色于窗外疾行。
说话的这名青年此刻正端坐着，身上穿着无装饰的漆黑正装。
“……对，我在列车上。今天没在学校。我今天得去见一个人。”
“是的，很重要的人。”
他的右手握着一束花被扎起的部分。马奇马奇将花束平放在腿上，那是束精心挑选过、被扎得精致而美丽的花朵。
景色于窗外疾行。
————
战略部这边没有要求尝试驾驶机神的先后顺序，估计也不觉得有必要连这事也排出个前后关系，交由指导者阿斯特与驾驶员们自己决定。阿斯特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自暴自弃：“那就谁想先上谁就上吧！”结果倒也不是不可预料：最先上前的是最小的孩子。
年龄越大，会顾虑的东西越多。那几个恐怕都不愿冒着第一个上来结果出洋相的风险，静立在一旁一语不发地静观其变。压力全加到阿斯特头上——那可是小孩子呢！十岁左右的女孩子，个头体型都有待发育，声音呢？声音的质地也很清脆、明亮，阿斯特甚至怀疑此人才刚入学。阿斯特紧张兮兮的，那女孩子呢？神情激动，就好像隔很久终于又去游乐场的孩子似的——她迫不及待想要登上机神了。什么也不担心，什么也不考虑，在她看来这或许不是那么严肃的事。
起码也有值得庆幸的：那女孩至少知道如何打开机神的驾驶舱。在机神靠近栈桥的地方有块往内陷的隐藏式按钮，只要将那个按下去，驾驶舱的遮盖便会阻尼弹起。还没等阿斯特说话，那女孩便迫不及待地、泥鳅一般灵活地滑进了驾驶舱中。动作太快了！手就好像演奏乐曲似的在面板上一阵敲击，紧接着驾驶舱的盖子缓缓合上。那要怎么和她交流呢？——这倒无需担心，机神外侧装有扩音与收音装置，内外声音彼此传达得很通透。
“现在该怎么做呢？”
“总之先让机神启动吧！”
“好，要怎么做？”
这话听得阿斯特眼前一黑。可眼看对方是名小孩，就连“你是机神驾驶员，你应该比我清楚吧！”也没法干脆地怼回去。或许猜到阿斯特此时的想法，加上自己也有身为驾驶员的自尊，那孩子赶忙解释道：“因为——各式各样的按键多得数不清，以前从没试着驾驶过这样的安致！”言外之意呢？自然是“不能怪我技术不行，是这东西太复杂了！”——用未成熟的声音在逞强，令听者心头的坏情绪随着嘴角浮起的一丝苦笑而消逝。
“——左边。在你左手边有个蓝色的钮，很明显。你把它按下去。”
“按下去……好，做到了。……唔哦哦哦哦！”
人工智能可真了不起！只是按下一个按钮，其他哪里都还没操作，机神便喀啦喀啦活动了一下——这声音是由受到震动的栈桥所发出的.机神自身的关节几乎没有过损耗，是用自恢复材料制成的。此外，一旦受损，即质量上发生变化，也有内置的纳米机械系统“八百万神”（YOY System）利用机神携带的替换材料进行修补。
至于阿斯特是如何知晓该做出这项操作的……答案是，她仅仅是在转述一直以来都能听见的那声音。
不了解整装师与驾驶员具体职责的人常会走入一个误区：认为整装师既然能对机械做整装，一定充分知晓了机械的原理，驾驶起来多半不会困难——可大错特错了。两种职业所需的核心技能都完全不同，驾驶员看中反应速度，整装师注重分析能力。一名技术精湛的驾驶员必定具有灵活协调的四肢，以使他能在狭小的操作空间中如演奏乐器一般灵巧自如地工作。整装师呢？对于身体上几乎没有要求，是相对纯粹的脑力行业。
“真的动起来了！……可要怎么操作呢？”
“听声音。有声音的，像电子音一样的声音，那是机神在说话。”
“声音？”
——她也听不见吗？甚至不只她一个人，在场剩下几位也是一副不知所云神色，这令阿斯特难过：为什么听不见呢？那不就好像是自己有幻听似的！可那声音明明存在，如此坚实。阿斯特其实与别的整装师一样，对驾驶一点也不熟悉，应该怎么做，全是听那声音的指示来的。包括刚才，也是那声音说要按下蓝色按钮。小驾驶员听不见，所以由阿斯特来转述。
“所以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黄色那个钮。黄色……等等，不是这个！是靠右一些那个黄色！……你那是‘深潜’按钮——”
原本在外面看不到的里面的情形也是靠那声音传达出来的。阿斯特着急地喊起来，奈何已经太晚——高含氧量的液体立刻充满驾驶舱内的空间，一点给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深潜”原本是不容易用到的模式，将舱室内充满水，以减轻剧烈撞击、速度迅速拔升等情景下人体所受到的负荷。可这也是需要训练的，正常人要是突然遇到这种情况难免吓一跳，接着猛呛水——这也正是那名小驾驶员此刻的境况。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机神内外的众人都手足无措。这时只有阿斯特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两步按下打开舱室的按钮。
原本密闭咬合的地方露出条缝，水迅速从里面漏出。至于那名身着驾驶员服装的，此刻正浑身是水……
打头阵的如此狼狈，也令在场其他驾驶员们心里生怵，坐进驾驶舱后，任何行动都按着阿斯特的解释来，丝毫不敢疏忽。这使得阿斯特心里生发出股困惑来：究竟他们是驾驶员，还是她是驾驶员？进而衍生出另一个问题，她也不敢问：假使需要她来当机神与驾驶员之间的传话人，那要驾驶员有什么作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