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话 离坚白(3)
马奇马奇不说话了。
已经不想看了——盖布瑞尔略微仰着脖子,双目紧闭。亲手捅出篓子的宋平中则将头埋下,手指陷在头发里,抓挠,抓挠,抓挠。
“能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过?”宋平中懊悔地看向两人。
这问题太蠢了,没人回答他。
过了一会儿,盖布瑞尔用转头问马奇马奇,语气、口吻接近虚脱。
“你以前曾经在乌拉诺斯待过。……你真不知道这事?”
“不,我——真的,从来,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是实话。接着他话锋一转。
“……但也不是无迹可寻,毕竟机神起初就是为探索宇宙而制造的。”
——历史只有在它发生的那刻真实无疑。即便对于任何一段历史的当事人而言,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视角,并衍生出不同的主观被歪曲的“历史”来。绝对客观的历史究竟在何处?
这样看来,恐怕只有脱离人之口舌存在的东西具有反映绝对客观的潜力吧。所以考古行为,那些从土里出来连自身意志都没有的东西才是最可信的。
或者换个角度说,历史的这样一种性质,也使得活在当下的人——指所有整体——具有绝对的自由,甚至包括是否接纳历史的自由。
——眼下摆在三人眼前的正是那不被接受的历史。
“火星计划”——简言之,是宇宙移民计划的第一步。将一部分人口迁移至火星以缓解地球上的人口、污染等问题。它如期地被执行,尽管曾遭遇过种种问题,后一度以为已经成功。可随后出现了一些不在人预想中的问题,一些至少凭借现阶段科技水平怎样都无法解决的原则性的问题。过去大胆的实践于是转变为莽撞,实现的功绩越多,累积的苦果便越多。
“我现在知道……”
盖布瑞尔的声音沙哑。
“为什么乌拉诺斯机构会在十年前被彻底地清算了。”
这是数罪并罚的结果。不仅仅只是所谓“研究涉及灵魂”,不仅仅是这样,还因为该机构自建立就来一直积极地推进着宇宙移民的进程。
——机神原本的性质是“宇宙移民环境改造机器”。
其内部搭载的八百万纳米机器人,可以对环境进行分析,运算,模拟,并自动推定出最适的改造路线,将行星表面转变为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植被,水源,大气……
“火星计划”的第一阶段早在百年前便已经完成。
可整件事最终被遮蔽了,埋没了。好在现在的人们也不再执着于宇宙。好在——
德米德蒙来袭,所有人松了口气。太好了,被宇宙拒绝了,再也不用考虑这项选择。
————
电梯缓缓上升。阿斯特认得,这是机神收容库所在大楼的地上部分。地上一共五十四层。位于大楼上层的一个房间,便是坚白平时待着的地方。
她尽量不设身处地思考坚白的体验,刻意地,想要将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些想法摈除出去。可越是告诉自己“别去想!”,想法反倒变得更强烈。
——每次从天空直降到地底的过程中,坚白会想些什么?
“……那孩子有点逞强。和表现出的那副模样不同,是个死脑筋,很倔强的人。”
金恩·福斯特凝视着面前闭合的电梯门。
“很倔强。肯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来这里之前也没什么朋友。所以之前他要我帮忙给你带东西时我很惊讶。……我知道这么做有点无视他的意愿,一直纠结说应不应该。可上次出击后,他的身体状况——”
这时,身体感受到轻微的失重。
电梯门向两侧推开。仿佛高级酒店一般精致的棕红色软装,空气里却混杂着明显的消毒水的气味。史上最不搭配的一对组合。
那些用作装饰的一定是真花,假花比这鲜艳。阿斯特没见过比这更没有生命力的花。
她从电梯里出去。进到走廊的一刹那下意识说了句“好冷”。
路的尽头。在那里的是一扇深棕色有木制纹理的门,阿斯特想也没想便推开进去了。在众多医疗设备的簇拥下,房间正中央的床上躺着个微弱稀薄的生命。
经由IM-Machine的通讯请求传来。接通了。不是从正面,而是背面——响起一个声音。
“结果你还是来了。”他说,“我其实……一点也不想。”
金恩没有进来。大概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是违背坚白意愿的,于是停在门口。
窗帘拉着。床上那个人睁着眼睛,眼睑好像很疲惫似的。维生装置。仪器发出轻微噪音。搁在床褥子上的他的手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的。一时间,阿斯特甚至有种恍惚的感觉:眼前的这个人与身后的影子——哪个才是真正的坚白?
“……那的确就是我。”
仿佛猜到阿斯特现在在想什么似的,投影的坚白从身后走到了她身旁的位置。
“驾驶机神的后遗症。很久以前便无法自由地活动这具身体,幸运的是,脑子还能用,眼睛也勉强还能用。所以能通过这种方式与人交流。”
——接近于透明的少年,如今同时存在于两处。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三年前。——开始只是会莫名其妙地流血,疼痛,可有次从机神上下来时双腿突然没了知觉。一切都在变糟,摧枯拉朽……”
“为什么不在那时候就停止?为什么要继续驾驶机神?”
“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地上所有人都将遭遇危险……”
“为什么要继续驾驶机神?”
阿斯特重复道,语气严厉。背后的意思显然是“我知道你有所隐瞒,别说谎”——坚白只好苦笑着换了个说辞:“因为我知道,只有我能做到,只有我来做了。”
“为什么!”
答案她早已明了,当事人却始终遮掩着,掩饰着——她便再度追问,以仿佛洞悉了一切的语气。
坚白迟疑了一下。
“……全部,全部是我自己的选择。参照过去的机神驾驶员所经历的,发展到躯体出现问题已经不可逆。……可是,只要能再次登上机神,再一次地——我便可以作为英雄驾驶员坚白存在着。一直潜藏于我心底的这种私心在诱惑着我。至于这具狼狈的身体……”
而后他抬起头,看向空无一物的前方的某处。
“你有没有听说过‘坚白论’?”
阿斯特反应了一下:“墨家的‘盈坚白’与名家的‘离坚白’?”
“是的。啊,真不愧是你。”
他有些赞许地说。
“我的名字。……我在年纪还小、和父母住在一起时就问过他们我的名字的意义,他们说是随便取的。这应该是真话,印象里那两人的确没有附庸风雅的爱好。后来偶然间查到,原来‘坚白’在过去还有这层意思……”
“在我的故乡,数千年前的战国时期有个叫公孙龙的人。对于一块白色的石头,他说:‘坚硬,洁白不能同时存在于一块石头里。’因为‘坚硬’是通过手触摸感知的,‘白’则通过眼睛看见而感知。两种感觉彼此独立分离,所以只有坚石、白石,不存在坚白之石。”
“——这不就是诡辩嘛!”
“也可以这样想。可他后面还有一句话……”
“‘坚’不仅仅在坚石中存在,‘白’也不仅仅只在白石中存在。它们实质是蕴含在石之中的实体。”
“我是坚白之石。”
“那具孱弱的狼狈的躯体就随它去吧……即便脱离了‘石’,存在于他人感知中的‘坚白’仍旧是存在的。……”
————
“——我无法接受。”
阿斯特说。
“你现在就只是在自暴自弃罢了。你没有为自己活的欲望吗?想要成为英雄?这是虚荣心,会有这种虚荣心恰恰证明你在意他人的看法,在意得不得了。可你明明是有自己的欲望的。你曾经同我说过,畅谈过,不是吗?”
语毕,坚白的——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相较于之前都开始微微发热了。
“……宇宙。”
——人是社会动物。会产生出“为他人”的想法是很正常的。然而,如果不能维持“为他”与“为己”的平衡,这种高尚反而会对自身造成损害。
“为己”又是什么呢?
是欲望。是将人钉在“人生”上的东西,有时也将成为奇迹的催化剂。
————
“没错。你不是还梦想着前往宇宙吗?别这样垂头丧气的!要是真想前往宇宙,这块‘石头’尚且是不可或缺的。”
“可是……这具身体,他现在……”
“没关系,我可是什么都能做到的整装师。”
阿斯特旋即以自信的语气回答。
“——这些老掉牙的医疗设备,还有那线路搭得乱七八糟的机神——看我将它们一个个整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