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佩成妖
段家在姑梁城的别府，还是段父生前为将戍边时候朝廷赐下的，段玉然幼年时候曾在这里住过，段嫣然倒是第一次来。
陈信是段玉然身边的亲兵，他来到别府，被管家迎了进去。
来到荷花亭，见到段嫣然，陈信揖了礼，没有忽视少女眼神中淡淡的失落，抿了抿唇，还是尽责传话：“将军说，决战在即，边城地险，您本不该来……”
段嫣然洁白的指腹摸着身侧小猪的脑袋，“我知道，可是我这心里……”在京中听见漠胡要决战的消息，她就心中惴惴，只想到离兄长近些的地方，想到自家在故梁城还有一处别府，一想之下，就来了。
看着这个爹娘与兄长曾经住过的地方，她想象着自己还未降生时，他们三人在这个别府的生活，偶然找到府中的老仆，听到过去的故事，比起远在千里外的京城，总算亲切安心些。
段嫣然取出一个锦囊，亲自交给陈信：“我不能去军营，你替我将这个平安符交给哥哥，大师说，这上面汇聚了亲人的愿力，能保亲人平安。”
陈信伸手接过，不小心碰到了那一双如玉的柔荑，赶忙缩回手，不敢多看一眼。
段嫣然全未放在心上，只关心那锦囊，叮嘱道：“陈信，烦你一定亲自交到哥哥手中。”
陈信一个年近而立的大男人，听别人叫自己的名字听了几十年，今日竟是头一遭感到自己的名字如此好听，传到耳朵里，传到心里。
心里直跳，他低着头，认真承诺道：“是。”
段嫣然点点头，问：“哥哥他还有什么话么？”
陈信这才想起，赶忙说：“将军说，小姐既来了，要好好呆在府里，有护卫会护您周全，待大战告捷之后，将军回来看您。”
“嗯，告诉哥哥，我知道，这回确实是我鲁莽了，请你替我向哥哥道歉，让他放心，我一定好好呆在府中，等他回来，哪也不去，不会有危险。”
女孩的声音好听得就像夏天的鹂歌。
荷花池中荷花初放，清风送来淡淡荷香。
到转角，陈信不禁最后回望，白衣少女身影纤细，与池中美丽的芙蕖一起昂首，望向天上。
唯一有点煞风景的是，少女怀中抱着一头猪，虽也小巧可爱，但……总感觉猪是应该用来吃的。抱只猫也好哇。兔子也不错。
连佩并不知道刚去的武将对自己物种的看法，但这些年作为一只聋子猪，她非常艰辛而又终不负苦心地学会了唇语，虽然听不见，倒也把二人的交谈看在了眼里。
段嫣然这些年与小猪朝夕相处，当然也发现了它每当见人说话，便双目一瞬不瞬盯着别人嘴唇看的事，早已感知到兄长捡回来的小猪颇具灵性，不时还会与它说话，虽然从不会得到任何回答。
别说一开始的学习阶段连佩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就算后来懂了，也不敢真的作出回应，叶公好龙的故事不能忘。
人养宠物的时候，宠物表现得聪明一点，人总是高兴喜欢的，但一旦聪明过了头，恐怕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在现代估计会被抓去做研究，在古代么，大概率会被当作妖怪处理。
虽然的确，连佩很清楚自己就是只妖。虽然还不能化形。
为什么这么清楚，依然是皇天不负苦心……猪。
虽然在段家作为主人的宠物，几乎拥有主人之下的不二地位，吃好喝好被伺候好，无忧无虑，除了不是个人，一切的享受宛如天上人间……但这并不能使连佩安心躺平当一只猪。
她是运气不好，投胎成了猪，但这绝不是她安于猪命的理由。
别人可以当她是头猪，但她如果自己也这么想，那她就真是一头猪了。
士不可以不弘毅。
若为人，应当努力使自己不成为一个庸人，为猪，则更当努力使自己不永远只是一头猪。
尤其是在这个明知可以修炼成妖的世界。
虽然无人指导，虽然过程曲折，虽然一连好几年都让猪看不到丝毫成妖的希望，虽然作为一只猪，一度被小丫鬟们羡慕真是好命……但连佩也丝毫没有想过安然由命，就此当猪。
她依然每天勤奋地锻炼，细细地冥想体会，被小丫鬟们打趣是一只起得比鸡早的猪……
这样的坚持虽然一天一月一季一年几年过去，没有明显的成效，但连佩依然感到虽然耳朵是聋了，一直不聪，目却真的比从前更明，虽不刨除其中有耳聋使得视觉更敏锐的缘故，但连佩固执地相信，这里面一定也有她这些年坚持“修炼”的成效。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那伟大的，足以让猪泪目的一天。
清晨，破晓的第一缕阳光落在她粉白的猪身上，反射出莹润的光芒，她静静地打坐吐息，朝阳带来的热意丝丝暖暖，仿佛透入了身体。
闭着眼睛，感觉到灵魂都亮了一瞬，连带着四周，即使看不见，也清晰地感知到了那么一瞬，不用眼睛，也不用耳朵，却清楚地知道有人正向自己走来。
那一天，对专司照顾小猪的小丫鬟香梨也是一个难忘的经历，她每天早上都要来捉这只小猪洗澡，洗得香喷，干净，穿好柔软的绸缎小衣服，才会送到小姐身边。
这些年她也已经习惯了这头小猪每回自己来之前就已经先起来的事实，懒猪一词丝毫不能用在它身上，它就静静地坐在檐下，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却又不是在睡觉，宛如老僧入定，是头小怪猪。
可是在这一天早上，她看着吓了一大跳，原本粉白色的一只小猪，彼时像是被煮熟了一般，浑身通红。
这只小猪虽然不是人，但在小姐面前可比她们这些小丫鬟得青眼，真要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得了，自己肯定会被怪罪的。
香梨心慌地跑上前去，唤了两声，不应，小心翼翼伸手一摸，当下惨叫了一声，小红猪好烫，就像摸到了烙铁上。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香梨都快急哭了，赶忙去报告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大丫鬟看香梨一大早火烧眉毛似的找来，训斥了小丫鬟毛手毛脚，小姐刚醒来洗漱，不得冲撞了。
小丫鬟两眼含着急出的眼泪，说了方才看见的怪事，又红又烫的猪，熟透了。
大丫鬟并不信好好的一只小猪怎么就“熟透“了，难不成府里谁还敢胆大包天煮了它？但见小丫头着急的样子不似作伪，便也同意随她去看。
等到了那所院子，只见一只粉白可爱的小猪正站在花坛边上，悠悠地吃草。
大丫鬟：→_→无语。
香梨：Σ( ° △°|||)︴惊呆。
大丫鬟：“香梨，你这小丫头片子是不是一大早上没睡醒，净说胡话？”
“我没有哇珠蓉姐姐，我真的看见红色的猪了！这……”小丫头着急解释，但是眼前的景象又叫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真的看见了，手还被烫了一下。”说着她举起手指，眼睛睁大，“真的真的，你看看，这还有红印子呢！”
珠蓉见她手指头通红，真像是被烫过，也觉得很纳闷，伸手摸了一把小粉猪身体，暖乎乎的，却也不到烫手的地步。
珠蓉也不想说什么了，“算了，不管真的假的，没事就好，赶紧给小家伙洗洗吧，晚了小姐要问的。”
珠蓉离开了，留下香梨与小猪大眼瞪小眼，香梨伸出手指头戳了戳软弹的猪身，果真没有异样，随即大了胆如往常一般双手将整个猪捉起来，掂了掂，也十分正常，就是乌溜溜的眼睛好像更亮了些，不禁喃喃自语道：“奇怪，难道真是我睡迷了眼花了？”
香梨想不出这个问题，便也只能作罢，将小猪放进热水盆里，加了芳香的花瓣，细细地给它擦洗起来。
在小丫头不曾注意到的角度，小猪将头埋进水里，眼中有清澈的眼泪溢入水中。
她感受到了，她终于感受到了，多少年了，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天地之间灵异的气，那丝神奇的气，与阳光一起融入了她的身体，在丹田，形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气漩。
虽然很小很小，小到几乎不见，但是，她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她清楚地知道它存在，融于身体，刻于魂魄，那是独属于她的，不凡的力量。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她已足够幸运。
久候了这么多年，单是这一份拥有，即使渺小，即使微不足道，但于她，已足为之热泪盈眶。
她明白，这一团小小的气，只是一个开始，她的未来，还有更长的路。
但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那一瞬，充满生气的朝阳。
从连佩能感受到修炼之气开始，已经过去了三四年。
令她遗憾的是，丹田中的气虽然一天天一年年在慢慢增加，借助这股气，它甚至能一个轻身跃上房顶，但这耳聋的毛病却一直没有什么改善。
世界还是一片安静，仿佛在看默片。
这一天晚上别府里上下开始乱哄哄的，之前来过的段玉然的亲兵陈信，一身盔甲染血，肩上还受了刀伤，跌跌撞撞闯进府中。
别府上下乱作一团，每个人都在心急乱走，或是着急地打点行装。
段嫣然奔着到门口见到陈信，小猪被珠蓉抱着落后一步赶到，看着那个叫陈信的，显然是从刚战场脱身，他嘴唇艰难而又坚决地张合说着什么话。
段嫣然的细瘦的脸庞一寸白似一寸，同样面色哀戚的珠蓉一手抱着小猪，一手扶她。
她们的身后已经有其他丫鬟带着一应必备行装，管家张浩也来禀报。
小猪看这架势与他们颤抖翕张的嘴唇，总体的意思就是所有人要立刻一起离开。
陈信带来的消息是：漠胡大军就要攻破城门，姑梁城守不住了，将军正在指挥作战，让小姐赶快离开姑梁。
陈信的意思是：请小姐尽速离开姑梁，不要让将军有后顾之忧。
段嫣然问的是：我哥哥他会活着么？
陈信目光仿佛很挣扎，最后斩钉截铁：会。将军说只要小姐安好，他会活着回来。
小猪的眼睛往府外的天空看了看，战场的方向，混乱的火光，以及，肉眼难以分辨的血气。
血气？是因为死了很多人么？
段嫣然知道，陈信说的有道理，自己不能成为兄长的后顾之忧。
在一众仆役慌张的拥随之下，段嫣然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珠蓉抱着小猪紧随其后。另一个大丫鬟宝珍也带着路上会用到的一个大包袱的东西上了马车。
来时，她们仪态从容；去时，她们难掩狼狈。
马车汇入了逃命的人流，堵堵塞塞，左摇右晃，行进艰难。
管家张浩不得不建议，弃了马车。
段嫣然在失神。珠蓉凑近问她，她才听见。
她撩起车帘看了一眼车外的街道，拥挤的人众，喧嚷滔天，有人在怒骂，有人在恐惧，有人在哭泣，闹哄哄挤在一起，奔往出城的方向。
而城的另一边，映红天际的战火，弥漫城池的硝烟，以及，空气中逐渐浓重的血腥。
哥哥就在那边……
段嫣然没有见过战场，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她只感到自己的手脚冰凉，连心脏的跳动都变得越发沉重，仿佛正在压来不能承受的东西。
小猪有点皱着眉地看着一切，据她了解，大燕二十五万兵力，对漠胡十八万兵力，是一场有胜算的仗……可是这？
段嫣然下了马车，段家别府的丫鬟护卫们环拥着她，尽量让她不被拥挤的人群碰到。
但没有那么容易，被珠蓉小心抱在怀里的小猪脑袋都快被挤歪了，这时候她反倒有点庆幸自己听不见，混乱的世界好安静。
这样拥拥撞撞行进了不久，随着空气中飘来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有靠近战场那边的人冲入了逃命人流，恐惧地大张着嘴喊着什么，所有还未逃出城的百姓听见都露出了极度的惊惧之色，再加上空气中仿佛远远传来了什么震骇灵魂的声音，逃命的人群更慌乱了。
听见那些人说的话，管家连忙去看段嫣然，却见本该被他们护在中间的段嫣然不见了，他整个人顿然失惊地大喊：“小姐！小姐！”
小姐不见了。
混乱中，小猪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