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英·逢仙
路上毒发,感到一股从骨头生发的寒凉,马蹄在山中飞踏颠簸,沈英头脑愈发昏沉,差点被甩下马背。
看来那人说的不错,这毒果真没那么容易逼出来。
沈英现在一心只想尽快赶回天帮寨,不能倒在路上,她点中身上数个穴道,体内运功,身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而她口中再吐出一大口黑血,感到头脑清醒了很多,她再将穴道封住。
如此往复,只是她受的伤本也很不轻,哪里还有那么多血可流,直到最后,回程的路才走一半,她已经再逼不出毒血。
以至于分不出是失血过多而头昏,还是中毒太深而头昏。
马跑太快,她已控制不住,只能将马速降下,勉力拉着缰绳,不让马儿走错。
一个怀抱火红刀鞘的红衣女子,与一个手执玉骨扇的月白衣女子,已经在空中看了她一路,事实上,从这趟走镖一开始,她们就已经来看着了。
红衣女子从一开始对沈英不肯杀人的不屑,一直到现在看着她坐在马上,又是伤又是毒,都已经这样了,还坚持着要往回走去:“……倒不愧是能摇响清音聆的人,她跟你我,还真是不一样。”
月白衣女子面目温和,不置可否,只看沈英的马已经慢了下来,说道:“是时候下去了。”
红衣女子道:“你去吧,我就不下去凑热闹了。”
月白衣女子看她一眼。
红衣女子勾唇道:“反正你满口苍天仁义,会劝人,这回为我颂月宫劝出一个少宫主来,那可是大功一件,名垂史册的,我火心怎么好平白去分你的功劳呢。”
听她这么说,柏玉蟾也就不再问她,二人相识五六十年,有些时候,同一个意思并不需要复述一次。
白衣翩跹的柏玉蟾将踩在足下一根扇骨收回扇中,挥扇散结界,飘然落尘寰。
沈英坐在马上感到天旋地转,恍惚间天上竟然落下个人来,她以为是幻觉,但见马儿不走了,才勉力凝了一凝神看清,前方真站着有一个人——怎么会从天上下来,一定是看花眼了。
那人忽然开口道:“沈姑娘,许久不见,你看起来,不太好。”
“你说……什么?”沈英开口说话,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突然,她栽下马去。
马儿被她砸在地上的动静一惊,尥起蹶子跑了开。
沈英见马儿跑远,伸手欲抓,但她甚至抬不起来手来,全身力气的调用,最后仅能体现在指尖的几许颤动。
“救我……请你。”血人一般倒在地上,看见向自己走过来的一团白影,她的口型在说。
柏玉蟾走到离她三步远,执扇站定,说道:“我可以救你,沈姑娘。不过,你还记得,颂月宫么?”
柏玉蟾知道她的视力与耳力都已因毒入百骸受损,所以这句话的声音直接传进了她的意识里。
沈英感到这声音的几分熟悉,迟钝的脑海慢慢记起了一些事,她无声地回:“原来……是你啊。”似怅似叹。
“沈姑娘真是好记性,仅靠闻声便能识人。”柏玉蟾声音不冷不热,“相信不用我说,沈姑娘也已知道我这趟是为何而来。”
“沈姑娘,你知道,你如今已经再无坚持的必要,你想回去救你的帮派,可你如今自身已难保全,即使流干了血,续得一条命回去,又还能做得了什么呢?”
沈英没有说话,她不是不知道,她这样回去,已经毫无意义可言。
只是她心念天帮众人,未知他们安危如何,又岂能不回去。
“一年前,我请你与我走,你说天帮不能没有你,彼时彼刻,我不能否认你所言,只是今时今日,不知道沈姑娘还这样觉得么?”柏玉蟾缓缓说道。
“我颂月宫素有不插手尘俗事的规矩,但若沈姑娘此番能答应与我去,却也不是不能为你破例。
“沈姑娘,毒素早在你体内发作,你的时间,已经不多。
“如果沈姑娘还想看看你的帮派,在众江湖门派的围剿之下,何去何从,或者已经陷入险境,沈姑娘还愿能搭救他们,不妨,可以做抉择了。”
沈英陷入昏迷。柏玉蟾已经知晓了她的选择。
凭她一身刀伤剑伤毒伤,早该昏迷过去,但她却是一直如何也在强迫自己保留意识,如今终于肯放自己昏迷,便是她的妥协。
天上旁观了半天的火心,一脚将脚下赤黑色的刀刃踢入怀中火红刀鞘,落下地来,紧巴巴道:“柏玉蟾,有你的啊,我还以为你又是要怎样晓之以仁动之以义,没想到你根本就是威逼利诱啊。”
火心咂舌道:“怎么,你的君子面具不戴了?你可想清楚了,这位一入颂月宫的身份,就不怕她记你今日挟恩的仇?”
柏玉蟾不置可否,只道:“救人吧。”
火心点头:“也是,再不救,可不就死了。千年一出的人才呢。”
嘴上说着“千年一出”,但是看她一脸的随意,却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救可,不救亦不碍什么。
……
黄花山后山中,已经过了一夜,天光渐明,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所有江湖人内心都陷入了焦灼。
武功高的尚且可以支撑,武功弱一些的已经感到力不从心。
甚至让江湖人不得不怀疑,这根本就是鬼刹罗的毒计,让他们空着肚子等在这里,等他们都饿得失去力气了,以便将他们一网打尽。
昨夜,趁着夜色,有些门派的人想要逃走,原本一直坐在茅屋前石桌旁的鬼刹罗消失了几个眨眼。
回来时,顺手掷下几颗头颅在地上,火光映照下,所有江湖人心头那零星的几分睡意,俱一扫而空。
这个魔头,一旦出手,竟是必取人性命。
有一个人受不了了,暗中对蓄须中年男子道:“齐堂主,我们这样等下去,根本就是坐以待毙,与其陪这魔头这么耗下去,尚不知结果如何,且不如……”
突然说话的这人张开口惨叫一声,连一直保持镇定的齐堂主都被他一惊,只见一颗鸡蛋大的石头已经是嵌进了此人太阳穴中,此人立时倒地痛苦地抽出了几下,眼珠子凸出,绝了气息。
齐堂主一手将死不瞑目的人眼睛合上,痛苦地闭了闭眼。
尤其是当听见一些江湖人对此嗤之以鼻,只道此人是自寻死路时,齐堂主更是心中感到悲哀,早知道这些人是如此没有血性之辈,他当初怎么会叫上他们来共讨魔头!
他真是悔不当初。
天近晌午,新云派掌门派出去追人的几个弟子回来了,想要对新云派掌门暗中禀报什么。
鉴于前车之鉴,新云派掌门也不想看见自己的弟子死在面前,一脸凛然光明:“有什么说什么,没有什么是不能让鬼刹罗前辈知道的!”
按照计划,镖局那些人抬着轿子中的腥风瘦鬼,要到第三日入夜,走进困龙谷后才会动手。
因此新云派掌门很是自信,昨天快马派出去追的人定能把人追回来,即使出意外,也顶多是走错了路线之类,大不了直接到困龙谷等人。
那新云派弟子一脸为难:“师父……”
新云派掌门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弟子的脸色,生怕鬼刹罗怀疑他有什么不老实的地方。
那说话的弟子没办法,只好道:“我们追上时,两方已经动过了手,据镖局的镖师们说,沈英姑娘与瘦鬼交完手后,就骑马往回走了,弟子等不知道她走的是哪条路,暂时还没找到人。”
他这话是避重就轻了,他没有说交手之前,沈英已经中了七香蚀骨散的毒,交手之后,更是身受重伤,血流如注。
镖局那些被挑断了手筋的镖师们,还只以为他们这些人追去是问伏杀成果的,一个比一个更信誓旦旦,直道那沈英早已是强弩之末,除非是大罗神仙下凡,否则她就是再大的命,也必死无疑。
新云派掌门听后忙赞:“沈英姑娘果然不愧是鬼刹罗前辈的弟子,聪颖不凡,武艺高超,在下早料到那号称腥风第二的瘦鬼根本不会是她的对手,如今沈英姑娘必已是在回来的路上,很好,你们继续去找,哦,不,是迎接沈英姑娘,一定要好好把人给我们迎请回来,听见没有?”
那新云派弟子心中的焦虑有口难说,听掌门这么嘱咐,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正要再带人出去找那不知快命绝在哪条山沟的沈英,便听一声道:“慢着。”
很久没说话的魔头一开口,所有江湖人都一僵。
那新云派弟子更是头皮一麻,本就不安的心脏更加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慢慢转回身来:“请……请教鬼刹罗前辈,不知……有何吩咐?”
鬼刹罗淡淡开口:“看你,既有话没说完,何不说完?”
新云派掌门反应比谁都快,跳起来直给那弟子一巴掌:“混账!你竟然有所欺瞒,平日本掌门纵着你们便罢了,今日当着鬼刹罗前辈的面,居然还不老实,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说,到底还有何事欺瞒?”
新云派弟子道:“师父……”他一脸这话说出来必有大难的样子。
弟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新云派掌门总算看见了他的脸色,心中一慌,忍不住又甩出一个巴掌,直想将弟子脸上那鬼都看得出来有问题的表情扇破,厉声道:“没有欺瞒,就不要做出一副鬼鬼祟祟的蠢样子,惹了鬼刹罗前辈不高兴,我看你们有几颗脑袋够掉!滚吧!还不快滚,滚去做你们该做的事!”
新云派掌门以为自己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自知自己身为一派掌门,要留在这里做人质,真要是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是没机会逃脱的,但是这些弟子们不一样,他们可以离开,能逃一命是一命,天下之大,就算鬼刹罗这魔头再有能耐,也不会那么好找到。
新云派的弟子们不算傻,明白了自家师父的意思,几个红了眼睛,将头磕在地上:“是,师父。”
正当几个新云派弟子要离开时,鬼刹罗漫无声息地走过来:“好一个,舐犊情深。”说话间语焉不详,却每一个字都好像冷刀子落在人心上。
新云派掌门将握紧的拳头藏在身后,皮笑肉笑不出来:“鬼刹罗前辈这话,在下倒是听不懂了。”
“是么,你听不懂。”鬼刹罗点点头,不知是何意。
“快走!”新云派掌门立对弟子脱口道,只见他骤地对鬼刹罗出起手来,并一边对众人喊:“沈英已死,这魔头绝不会放过我们,诸位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这变故起得突然,从最开始,新云派掌门就是最先拜倒于魔头淫威之下的一个,没想到如今竟然是他第一个起头直接对上魔头。
新云派掌门毕竟是一派掌门,真要动起手来,尚还能在魔头手下游走一番。
趁此间隙,齐堂主抓住机会站起来振臂一呼道:“暗夜魔头鬼刹罗,横行无忌,肆虐江湖,杀孽无数,人人得而诛之!大家速速随我,替天行道,诛杀魔头!”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数百江湖人,在各门派掌门与领头的带领之下,纷纷拔刀出剑,朝鬼刹罗一人杀去。当然也不乏有个别过于畏惧魔头身手,临阵退缩,趁乱脱逃。
最先对上鬼刹罗的新云派掌门被鬼刹罗一掌拍飞,心肺俱碎。
越来越多高手接连倒下,这更吓软了一些人的腿,手里提着刀举着剑,上也不敢,退也无能。
柏玉蟾、火心二人带着沈英一路风行回黄花山,远远看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副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