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英·陈国
小雷拄着拐，拎着刀，来到小风坟前，跪下，就要举刀，想自杀。
沈英慢步走过来，他才将刀放下。
他这些天下来，瘦了很多，连天失眠，脸色苍灰，再加上腿上的伤，不能走路，整个人显得颓废。
“帮主，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放跑了土匪，不会引来这么多江湖人，我对不起天帮，我对不起鬼刹罗前辈，我……更对不起小风，是我害死了她！”
小雷心灰意冷，求死心切：“帮主，你就让我死吧，小风被我害死了，姐妹兄弟们都因我受了伤，帮主的眼睛也毒瞎了，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没有颜面再活在这世上！没有……！”
沈英安静地听他说完，静静听了一会儿林中的风声，慢说道：“如果真的要这么算，那这一切根源还在我，当初，是我对那几个土匪动了手，才有了后来我们上黄花山，上了黄花山，才引来后面这一切。何况，那些土匪，也是我提议不杀，才给了他们后面逃走的机会……那么，我该不该死呢？”
小雷听完心中震惊了：“帮主，这，怎么能这么算呢？”
“但是算起来又很有道理，是不是？”
小雷心中忍不住觉得是有点道理，但他却没办法承认：“不，不能这么算，这根本没道理，是我的错，明明都是我的错……”他吼出两声，想要吼走内心在试图冒出来的侥幸。
“我不是在说你没错，而是，一件坏事的发生，要追究错，是追究不完的。过去的事能影响此刻，此刻的事却无法影响过去。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谁也无法阻止让它不发生，我们谁也没有能力预见到，我们此时此刻的选择，会对以后产生何种的影响……我们只能知道，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谁也不愿意看见，更不是我们的本意，你知道错了，我也知道错了，我们都要记住这个教训，至少以后，再不能犯同样的错。”
她叹息一声，“小雷，小风走了，没有人不悲痛。我知道这些天大家冷待着你，你心里十分不好受，或许也正是因此，萌生了死志。”
小雷抓着伤腿不说话，眼睛发红。
“其实我心中也怨你……”
小雷激动起来：“帮主……”
沈英继续说完：“但我更怨我自己。”
“如果你还想自尽，我不再阻止你；如果你还想活着，那就活下来，承受你应该承受的，冷待，怨责，恨，或者，有朝一日，你犹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小雷莫名流下泪来，有种感觉，帮主今日说的话很重，但是他不是很能明白。
沈英将手放上他瘦下的肩，语慢心长：“小雷，你是帮里孩子们的哥哥，我要离开了，你也该学着长大了。”
小雷惊抬起泪眼：“帮主，你为什么要离开？难道……难道是因为你中的毒！都是我的错，帮主，是我害了你！要是你也跟小风一样走了，我还怎么能活着，我还怎么能面对自己，我双腿已残，天帮不会再有我的容身之处！”
云朵在后面听得大为火冒，忍不住哭着冲出来道：“你这个没皮没脸的东西，帮主都要走了，你却还只想着你自己！你害死了小风，又害得我们这么惨，更害得帮主要离开我们，你究竟是怎么还有脸一心只想着自己的！我真恨不得杀了你！你还有脸到小风墓前自尽，要死也死远一点，你可别脏了小风的坟！”
小雷被突然冲出来的云朵骂得一愣一愣。
沈英只是转身，“小雷，不要忘记，我说过的话。”
云朵追上沈英，她犹在抽泣，抹了一把泪：“帮主，其实，其实我也有错，这次走镖，若不是我贪财，不管来保镖的人可不可疑，就接下镖，你也不会中毒受伤……如果你在，小风她肯定就不会死了。”
沈英虽然看不清东西，但还能分辨色泽，因此习惯了视线的模糊后，在山林间走起来也没有什么太困难。
沈英停了下来。
云朵以为她是看不清路了，忙上来扶住她：“帮主，我带着你走。”
沈英拍拍云朵的手背：“我们坐一会儿吧。”
“好。”云朵找了个平整的地方，扶着沈英坐下。
两个姑娘坐了下来，吹了一会儿风，沈英说道：“云朵，其实我对小雷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是不是？”
云朵点头：“嗯。”
其实她私心里还觉得帮主总是太宽容了，虽然小雷在这次中也残了双腿，但是这都是他应得的，如果换做自己，得知小雷要自杀，不会专门跟来劝他。
小风都死了，小雷这样的人凭什么不死！这次灾祸根本是他玩忽职守引来的，只残了双腿都太便宜他！
“其实我不仅是对他说，也是对你说。过去发生的事，我们无法改变，我们唯一能做，是从中吸取教训。走镖的事，江湖中人以有心算无心，这件事你我都受其害，我们都没有必要过分苛责自己。只当记住这个教训。”
云朵愣了愣，反应过来，心中凄然，她知道帮主将离开了，所以现在说话总有一种临别托付之意，她也不想帮主怀着忧心离开，她认真点头：“我知道了，帮主。”
沈英从来知道，云朵虽然看似脾气冲动，其实心思最是细腻，懂得体会别人的心，也正是因为这份敏感，使她对人心中的恶意尤其察知憎恶，但这样往往许多时候，更难受的会是自己。真是个又聪明又傻的丫头。
“天帮还要继续存在，我走之后，你做帮主吧，云朵。”
“帮主，我……我……”云朵有些惊讶而迟疑。
“你不愿？还是不敢？”沈英问道。
“我愿意。也敢。”云朵明言，却又有为难：“只是……”
“小元么？”沈英听出了几分。
“是，小元副帮主毕竟是副帮主，也比我先入帮，我怎么能越过了他去。”
沈英闻言叹息一声，眼中明明模糊一片，却又有一种在远望之感。
“云朵，还记得，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么？”
云朵点头：“当然记得，帮主，那是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
要不是遇上帮主，要不是遇上天帮，她那时肯定就被勾栏院的龟公抓回去了，不知会受怎样的虐待。
尤其是那时候的小风，才跟帮主学棒法没多久，还一人持棒要去单挑一个龟公，结果被那龟公夺了棒去，要不是她跑得快，只怕是要被龟公拎起来，用她带去的棒子给她自己一顿棒打。
后来她们说起这件事，都会好一阵取笑小风，只是现在……云朵又抹起了眼泪。
她这些天尤其感伤，她以前在帮中就是一个脾气火爆的大姐姐，没有人会见到她哭，但这些天她的眼睛都是红的。
她一边用袖子揩着眼睛，一边哽咽着说：“帮主，你说怪不怪，我总感觉小风她没走，她前些天还跟我说话来着，我们还商量冬天快到了，要去给妹妹们买什么花样的衣裳……可是现在，她就躺在土里了，她躺在土里了……”
“云朵……”沈英温融着声音，“我们还可以带着小风的一份，好好活下去。天帮，也是小风的期待。”
沈英试着看清云朵：“我想告诉你的是，天帮从不是什么论资排辈的地方，我们不是江湖门派，天帮是我们的家。无论何时，我们都不要忘了，我们最开始，是因为什么走到一起。”
“我们天帮的姑娘们，每一个都是好样的。”沈英牵住了云朵的手。
“我听说，陈国是一个好地方，当年出了一个监国长公主，她革新了陈国的律令，不仅让嫁人的女子们也可以与夫和离，还让女孩子们也能去考官试，入官学读书。”沈英远目。
“虽然传她失亡以后，陈国朝堂乱了一阵，甚至要将女官们都赶出去，废除女选官制度，但是陈国所有的女子们都起来反对，江湖上还出现了一支女子军队……为了陈国不大乱，朝廷只能将女选官制度保留了下来。
“如今过去快五十年了，陈国一代又一代的女官，每一代都有出色者，她们每一个为治理陈国做出的贡献与政绩，都力证着史书上这位监国长公主，开创女选官制度的举措，英明而无可辩驳……”
云朵亦不禁感慨：“这样的国真好。秋夫子也曾说，陈国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女子。”
“所以我们去陈国。这也是小梦圆想去的地方。”沈英微笑。
“可是陈国离燕国这么远，听说路上还会经过妖山，帮主，我们真的能去到陈国吗？”云朵有些担心。
“能，可以的。你们帮主我都把自己卖了，怎么不能呢？”沈英说了句玩笑。
“什么……卖了？”云朵瞪大眼睛，难道不是修道姑们能治好帮主的眼睛，帮主才跟她们走的么？
沈英笑了笑，转而说道：“小元是个男子，又毕竟体弱，没能习武功，何况我想，天帮终究还是我们姑娘们的天帮，只有女子身为帮主，才会同样明白女子们活在当世的不易，所以我走后，帮主的位置，小元终究不适合。”
云朵闻言，神色不禁肃然：“我明白你的用心了，帮主。”
沈英点头，拍拍她的肩背：“你还要勤练武功。不要怕累，不能怕苦。武功是我们天帮姑娘们保护自己的根本。我这几年其实一直在总结一套功法，待会儿回去，你照录下来，往后带着姑娘们一起修炼。到了陈国，也争取能早日有所作为，尽快入籍。”
陈国欢迎一切外来投奔者，尤其是女子，只要能为陈国建设做出贡献，便能最快被接纳为陈国人，从此享受陈国的庇护。
云朵认真点头。
沈英继续说：“至于帮中的几个男孩子，其实当初都是可怜的孩子，尤其是小虫，他天生跛脚，打一会走路，就被他爹嫌弃，丢在路边，后来被一个老乞丐捡来养，自来受人取笑，老乞丐一去，更受人欺辱……”
云朵不禁愤慨一声：“这世间真是到处都是不平事。”
沈英叹息：“……所以，如果他们愿意离开燕国故地，远去陈国，就带上吧，不愿意的，也给他们一些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