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则凉薄
思及年少往事，楚锦渊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他望着满脸疑惑的苏沐阳，说道，“若千心雪莲用于救命，那便是它最好的价值。若只是用于除去疤痕，实在浪费了它‘疗伤圣药’的名声。韶光易逝，红颜易老，一副皮囊，又岂是我看中的。望苏将军明白。”
苏沐阳沉痛地垂下头，视线停留在地面，沉默不语。
孙皇后转头看向楚锦渊，暗暗叹息。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这个孩子对和亲的公主心有成见。不论是她这个母后，还是即将成婚的夜湘，都不是能让他温柔以待的人。
孙皇后蹙眉，有些无奈地问楚锦渊，“若她是你的正妃，是不是就可以给她用了？”
“母后，儿臣的正妃，若非面临生死一线，断然不会舍得将千心雪莲用在此处。况且，溪和公主受伤，乃是为了两国百姓，如此大义之举，儿臣敬佩都来不及，又怎会嫌弃？”楚锦渊态度谦和，语气却异常郑重。
“你……”孙皇后颤抖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终究是个女子啊……”
这时，却听屏风后传来虚弱的脚步声。
众人望去，只见夜湘由小霞搀扶着，小霞几乎承载了她全部的重量。
夜湘的脸色惨白，仿佛失了颜色的枯萎花瓣，一如当日被楚锦渊救回之时。而那双眼睛又格外明亮，灼的人心发烫。
没有人知道，刚才的谈话她到底听到多少，是否听出了谁的无奈，谁的愧疚，谁的拒绝。
“皇后娘娘。”夜湘唤了一声，就见孙皇后眼底怜意更浓。
孙皇后颇为责怪地瞥了小霞一眼，又心疼地望着夜湘，“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休息。”
听了这话，夜湘只觉心中有什么情绪翻涌着。这份关爱何其珍贵，她们萍水相逢，孙皇后却为她做了那么多。
夜湘多想告诉孙皇后，不要担心，不要心疼，自己能狠下心来用内力震开了伤口，就已经想到了最后的可能。
不过就是一辈子带着伤疤罢了，她若能在宫中孤独终老，总好过与皇子双宿双飞，最后身份败露反目成仇。
夜湘艰难跪下，每一个动作都如同上刑一般痛楚。她喘息着，抬起如秋水般的眼眸，一一看向房内的众人。
“皇上，皇后娘娘，苏将军，夜湘何德何能，承各位垂爱，夜湘不胜感激。千心雪莲弥足珍贵，夜湘不过皮肉之伤，实在无需动用它。”
这番话情真意切，让人闻之动容。
夜湘继续说道，“然血肉之躯，终究无法恢复如初。原本夜湘还忧虑，若是殿下嫌弃，乃是夜湘与殿下情谊不深、缘分太浅。方才听得殿下之言，殿下深明大义，夜湘也就放心了。”
楚锦渊不着声色，与夜湘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底看到同样的情绪。
言语出自真心，彼此却无真情。
也许旁人看不出，然而夜湘却明白，她与楚锦渊，是如此相似。
无情，则凉薄。
有情，则炽热。
夜湘又望向苏沐阳，低声道，“苏将军，夜湘挨的这一刀，是为了两国安定。旧伤复发，是因为辛苦劳顿。这些与苏将军无关，苏将军莫要自责。”
苏沐阳并没有因此而感觉宽慰，反而更加自责。
他将眉头锁出沟壑，又将拳头攥成顽石。
这一切都被南溏皇与楚锦渊看在眼底，二人皆知，今日交战，夜湘胜矣。
随后几天，夜湘在锦莲宫好生休养，再也没有人来打扰。
闲来无事，夜湘就思索着当日想要她死的人，究竟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
她不方便走动，让小霞带了口信，去找苏沐阳。
小霞恨恨地说道，“公主，你放心，我一定要去把苏沐阳骂个狗血喷头，他欺人太甚！”
听到小霞这样说，夜湘摇头，“苏将军忠心义胆，你可莫要折辱他。万一惹来一顿揍，我可保不了你。”
“就算挨揍，该骂还是要骂的！不然，别人当我们锦莲宫的人都是好欺负的！”小霞走时，还气鼓鼓地。
其实，夜湘将任务交给小霞，并不担心苏沐阳会为难小霞。那日他没动怒，以后就更不会了。
金乌低垂时，小霞带回了苏沐阳的回话，趁着玉莲没在时，转述给夜湘。
“公主，苏沐阳说了，他和殿下救您时，您的嫁妆已经全不见了。”
夜湘轻轻嗯了一声，心中虽有疑虑，却没有多言。
“苏沐阳还说，殿下抱您回宫时，似乎有像玉佩一样的东西，从您身上掉下来了。他说殿下放在您枕边了，您是收起来了吗？”
夜湘没有回答，但小霞从她的沉思中猜到了答案。
“不是被玉莲偷了吧！公主，奴婢去把她抓来问罪！”
小霞转身就要走，却被夜湘拦住。
“此事你就当不知情，切莫走漏风声。”
小霞不解，眨了眨眼，忽而拍了大腿，“奴婢明白啦，捉贼捉赃！”
夜湘淡淡点头，又问了宫外有什么动静。小霞平素喜欢打听这些，挑着有趣地给夜湘讲。
等到晚膳时分，玉莲来邀请夜湘用膳，嘴里忍不住嘟囔着，“公主，那帮奴才也太势力眼了。食材越送越简单了，肉就那么一丁点，菜叶子都是快蔫巴的，奴婢挑挑拣拣，费尽心思，才能做出这一桌菜。公主，咱们得想想办法啊。”
夜湘瞧了一眼桌上的菜，确实素的可怜，她若想快点把伤养好，有点痴心妄想了。
小霞努努嘴，“能想什么办法？公主来时的嫁妆都被抢走了，就靠这点月钱能做什么，咱们总不能则去偷去抢吧？”
这话意有所指，当即让玉莲红了眼。
“我没说要去偷去抢啊！我是说，得让宫里的人知道我们公主是受宠的，要不然，只怕每况愈下。我们做奴婢的吃苦不要紧，公主乃千金之躯，怎能受罪呢？”
小霞没搭话，偷偷望了夜湘一眼。楚锦渊拒绝给夜湘用千心雪莲的事情，早已在宫里传开，人人都知道，夜湘就算嫁给楚锦渊，也是不得宠的。
虽然夜湘没表现出什么失落，但小霞将心比心，总觉得替夜湘委屈，便安慰夜湘道，“等公主的伤好了，与殿下成了婚，做了永福宫唯一的女主人，还怕不受宠吗？”
夜湘安静落座，默默用膳，若有所思。
小霞与玉莲互看一眼，虽然经常意见相左，这次却都认定，夜湘一定是伤心了。
玉莲小心服侍着夜湘，试探着说，“公主，宫里的女子过得苦不苦，就要看她的男人舍不舍得让她受苦。公主声名远播，又貌美无双，只要公主有心，哪个男人能不为所动呢？殿下忙碌辛苦，若是公主经常嘘寒问暖，将来情根深种……”
夜湘放下碗筷，抬眼看着玉莲，又看了一眼小霞，“你二人都是这样想的吗？”
小霞咽了咽口水，“公主，奴婢不是贪慕富贵，只是……公主来自异国，举目无亲，少不得要为自己打算啊。皇上极为宠爱二皇子，若公主能得二皇子欢喜，荣华富贵不说，单说夫妻二人举案齐眉，不也令神仙羡慕吗？”
“况且……”小霞低声道，“若有一天，二皇子成了储君，这天下将是谁的天下？公主如果不是侧妃，而是正妃，将来就是一国之母啊！可若正妃之位被她人取代，公主面临的可是不断的灾祸啊。”
夜湘抬眸望向虚掩的窗楞，暮色轻笼，草木暗垂，静谧下不知蕴藏着怎样的暗潮涌动。
她目光幽深，唇角缓缓漾出笑意，“富贵如风，求而迷途，不能使吾心安。”
小霞急道，“公主莫要自弃，后宫女子若是不求荣华，乃是因为她们身份低微。但只要得着翻身的机会，她们便是倾尽全力的。殿下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可见旁人入不得眼。若能得其心，必将钟爱一生。殿下既然能同意这门婚事，就说明公主在殿下眼中与众不同，公主应当再接再厉啊。”
夜湘知晓小霞是为她考量，她不愿与人争执，只是轻轻摇头，“历尽人间万里程，方得心中明镜台。女子若将一生付与情爱，何其狭隘。”
小霞与玉莲愣了半晌，哑口无言。
此时，数重殿阁之后的永福宫里，楚锦渊正坐在梨木椅上，左手执书卷，读地出神。
直到小盛子快步入殿，停至他身侧，恭敬说了句“殿下，千鸟宫有回复”，楚锦渊才抬起头，视线落在小盛子手中的锦囊上。
若不是小盛子跟随楚锦渊多年，怕是看不出面色淡然的二皇子，如今竟有种近乡情怯的不安。
这也难怪。楚锦渊向千鸟宫寻人已有六载，亲笔书信四十余封，却从未收到回音。
千鸟宫的眼线遍布各国，无论天下大事，朝廷秘闻，只要付得起高昂的价格，千鸟阁必能给出满意的答案。
然而南溏国的二皇子楚锦渊，不过是寻人下落，却在六年前破天荒地被告知，千鸟宫暂时不能接此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