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天老小齐过寿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这说的便是江南举世无双的景色,此间景色曾引得无数人赞誉,可美的不单单只是景色,江南的人也同样绝。
娉娉袅袅青州,天下半处繁华。
江南的美人自也是“容华若桃李”。
“小婳,快过来吃饭。”来人身着罗裙,身上带着一股梅子的清香,自圆形拱门中走出,挽着一个极其华丽的流苏髻,呼唤着亲爱的女儿。
“来了,来了。”一个穿着藕荷色衣服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出来。
看模样,应是豆蔻年华。
她跑到娘亲身边,鼻子动了动:“娘亲,你偷喝我的青梅酒了是不是?”
“嗯,我喝了啊,我光明正大的拿的,那怎么就算偷了呢?”这个年纪的妇人还调皮可爱,活泼爱闹,想来生活的极为幸福。
家庭关系十分之和谐。
小姑娘显然没有那么的斤斤计较:“好吧,阿娘,吃完饭带我出去玩好不好呀!”
“娘亲一会儿要陪你爹爹去布庄谈笔生意,让杨妈妈陪你去好不好,等晚上你回来了,爹和娘一块陪你过生辰,暂时先吃中饭好不好?”江南的美人就连声音都是轻柔的。
“噢,好吧。”
“嗯,嗯,嗯。”凌婳不断点头,顺手把自己掉在桌上的的一滴饭粒子扔进了嘴里,把耳边母亲的叮咛嘱咐都当成了耳旁风。
“婳儿,你跟着杨妈妈千万不要瞎跑,跟紧了知道吗?”凌婳的娘亲再次重复。
“知道了知道了。”凌婳摇头晃脑显然没放在心上。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下雨啦。”凌婳嘴上哼哼着这首歌谣。她走在她曾经走过无数次,但未来不会再经行的青石巷,憧憬着接下来的旅程。
天边刚下过雨,道路两边铺满了青苔,很滑,很湿。
“啊!”咕咚一声,是鞋底与湿滑地面狠狠磨擦的声音。
凌婳无心走路,摔跤也在所难免,杨妈妈赶忙过去把她扶了起来:“小姐,您慢点儿走。”
“知道了。”凌婳站起来,纵使挂着满身的泥痕,也丝毫不在意,继续向前跑。
深闺里的女儿家最是向往新事物,一但离了家,便什么都是好的,别人家的人是好的,东西是好的,别人家长得草比自家的好。
就连别的地方下得雨都带着芬芳。
刚下过雨的街市还很冷清,不过人们要赚钱的心总是热烈得无法抵挡。
几个卖油纸伞的店主早已数着钱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三三两两地几个卖小吃的店也已经开了。
不单单是在早市和夜市上,小吃这种东西,无论哪个时间段都有人买。
“银丝面哦,香喷喷的银丝面。”
“粉蒸肉,鲜美软烂,肥而不腻,快来买哟。”
“糖葫芦,我要吃糖葫芦!”在千种美食之中,凌婳独独选择了糖葫芦。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她没尝过。
杨妈妈轻轻打掉她的手,不敢伤了她的“月钱”,把她抱到一边,嘴上却没什么好话。她不遗余力地打压凌婳的稚童之心,她轻声地说,唯恐相熟识的街坊听到耳朵里:“小姐,这种路边的摊子不干净,沾了灰,咱们家里有各种各样的糕点,什么荷花酥,枣泥酥,豌豆黄,云片糕,想吃什么没有,咱们回家吃啊。”
夫人确实给了杨妈妈一笔钱要她陪凌婳玩,只是这笔钱凌婳少花一点,她就能多得一点儿。
小姐,您别怪我,你家里富商巨贾,糖葫芦这种东西,您以后有的是机会吃。您纵然是个女孩,可是您家里有钱,先生请到家里,您能识字。如今这个世道,男娃都没有活路,别说我的二丫了,我的二丫没学上,别说您家里的酥了,就连糖葫芦她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吃上。
再过两年,她就要嫁人了,妈妈得给她攒些嫁妆,免得她以后在婆家受人欺负。
小姐……您别怪我。
凌婳撇撇嘴,很不高兴:平常这个妈妈就管东管西,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还要管我,想得美。
不让我吃这个,如果我跟你说我要吃碗银丝面,你恐怕又要找借口说我刚刚吃完饭现在不能吃。
容易长胖。
真是蹩脚的借口,我长不长胖关你什么事,我爱长胖就长胖,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长得胖怎么了,长得胖就是错?
小凌婳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还是有些馋。
“妈妈,我想要那个竹蜻蜓。”
杨妈妈看了一眼,这下总算没有理由挑剔,东西是要少买,但不能不买,如果不买,这小妮子回去跟她爹娘一说,她这个活儿就没有了。
也罢,一文钱而已,买就买了吧。
“小姐,给。”杨妈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凌婳不见了。
竹蜻蜓的竹柄和翅膀分离开来,像是一种预兆。
蜻蜓一旦折翅,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凌婳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她面上一派天真无邪,两眼放光地看着四周鳞次栉比的店铺,像是第一次出门似的。
当然,她平日出门确实少,除却各种大节外也就是上巳和乞巧了。
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
今儿个乞巧,也是凌婳的生日,凑巧赶上了女儿节可不要出来好好玩玩嘛。
放面具的樟木箱不慎跌落,滚出了许多面具。
有一张狐脸的面具滚到凌婳脚边,她向来源处望去,望见了许多故人。
——是戏班子,红脸的是关公,白脸的是曹操,可不是许久未见的故人么。
凌府也算是富甲一方,每逢重大节日或者家有喜事,总会请戏班子去家里唱戏,上一次听还是过年时听的那出《桃园三结义》来着。
在凌婳看来,这只不过只是一个可以与人玩笑的故事,一次不小心,毕竟今天路很滑。可是在这个戏班子的主人看来,这是一场事故,而且是一场“重大的事故”。
戏班子的主人闻声赶来,拿着鞭子抽了那下人一顿,口中振振有词:“怎么这么不小心!怎么这么不小心!萧府的老爷子六十大寿,误了良辰吉时你如何担待得起?赶紧的,把东西收拾好,否则扣你工钱!”
下人唯唯诺诺,连连应是。
十三四岁,与我一样的年纪。
不过是不小心跘了一跤,至于如此待他吗?
凌婳动了恻隐之心,攥紧拳头,瞪了戏台主人一眼,她捡起滚至她脚边的狐狸面具,把系带绕至耳后绑好,悄声跟上了他们。
“喂,跟在咱们后边的那个女孩是谁,你见过吗?”
“你管这些闲事干什么?鞭子打到身上不疼吗?你看她穿的衣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样子吗?咱们班主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儿,她面上的面具又是咱们这里的,这你还不明白?”
“是,是,是。”被抽了好几鞭的下人,连连称是。可是他心里的怀疑没有抵消。
……那个面具,好像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面具刚刚丢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他这个人啊,仿佛除了是是是,就只会说对对对。
这样的人就算不是奴隶,恐怕也是要为人奴役一生的吧。
凌婳的拳头握紧又松开。
萧府距凌府不远,只可惜两家有些过节,不相往来。凌婳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她与萧府的老爷爷竟是同一天生辰——真是缘分啊。
“望东方/雪茫茫/心驰神往,似看见/玉桂树含泪相望。
……
合家和美最珍贵,我爹娘,九泉有知亦堪慰,亦堪慰。”
凌婳早已听出来了,这是《玉兔记》。近些年青州一带出了个永嘉书会,编了不少戏折子。
“老爷,您再挑几个?是《窦娥冤》《汉宫秋》《梧桐雨》还是《赵氏孤儿》?”
“放肆!”萧成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这是祝寿不是丧葬,怎么净唱些悲剧!”
“哎,你省省吧,一天天地,净会摆些官老爷架子,这都是些平民老百姓,放肆什么?我看你才放肆。唱悲剧怎么了,怎么就不吉利了?你爹我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你要是不喜欢,趁早别听,到时候,这七月里下起雪,白练上染上血,你爹我哦,就要被你气死喽。”
“好好好,父亲,您爱听哪个挑哪个。”
“好好好,你一天就会好好好,一点儿也不知民生疾苦,要是老百姓生活得好,孟姜女的故事是怎么编出来的?那都是哭出来的——就唱窦蛾,让我这个当官的儿子也好好听听。”
萧成惭愧地低下了头。
萧老爷子转头吩咐下人:“错儿呢?快差人去叫他,今儿个的功课我做主免了,让他赶快来。”
萧老爷爷,您拦着您儿子不让他骂那个戏班子主儿,可您不知道,这个戏班子主背地里的嘴角可难看了。
欺软怕硬。
“也罢,”凌婳想,“这世上有几个人不欺软怕硬,不嫌贪爱富的呢。”
我今天恐怕不能为那个人出气了,我太小了,我太弱了,我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人。
我还是早点儿回凌府,免得爹娘着急吧。
她自从跟着那戏班子混进来之后,就躲在暗处观察刚才那个下人,一直盯着他,从头到尾没有错过他一个表情。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凌婳突然就不想管这件事了。
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进来容易出去难。她一个陌生人平白无故到了人家府里,人家难道不会以为自己是来偷东西的吗?被认成贼,送进官府,或者被留在这里做奴婢,这都是不太好的结局,她得想个办法。
“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能最大程度地让正义伸张,你知道是哪儿吗?萧错边走边问。
有谈话声传来,凌婳躲在柱子后面向外窥探。
“哪儿?”段衡应和道。
“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