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不知礼
花似雪只觉脑子一片空白。四周风声、雨声、笑声一霎间模糊。
恍惚间,她竟不知今夕何夕。
她觉得喉咙也有些发干,像三天三夜没喝水那样干。
待她神思回笼时,脸色通红。
她为裴云惊,这个她十五年来唯一喜欢的少年,红过无数次脸,甚至连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指,她也会脸红。
这次却是因恼怒而脸红。
她瞪着眼睛,嗓音有些颤抖:“你为何要这般欺骗我,侮辱我?”
裴云惊像看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一般,淡淡看她一眼:“我是欺骗了你,但我没逼你,不是你心甘情愿和我好的?”
他别开眼睛,目光落在亭外烟雨中:“我没有侮辱你。难道你不是生在万花楼,长在万花楼?难道你不是打小就见惯了男人?难道这不是事实?”
三个难道,像三把锋利的刀又狠又准地插进花似雪的心上。
她气到呼吸急促,明眸中盈起一层水雾,悲伤得几欲掉泪。
她紧紧咬住下唇,下颌微微上扬,将眼泪憋回去。
她绝不会在这些下流的人面前掉眼泪!
可她却不晓得,这副含泪欲哭,又哭不出的样子,正像梨花一枝春带雨,无论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打心底里生出一丝怜惜。
裴云惊直勾勾盯着亭外,一眼也没有再瞧他。
紫袍少年啧啧道:“裴大公子,素日你最是懂得怜香惜玉,今日什么鬼上身了,竟然将这么一个小美人儿伤成这样?”
绿袍少年真心实意叹了口气:“真是我见犹怜呐!”
裴云惊对他们的话置若罔闻,抬脚朝亭外走去。
与花似雪擦肩过时,被她一把攥住衣袖。
她红着眼看他:“道歉。”
裴云惊就道歉:“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说得很随意,就像他说的千万句话般随意。
说完,他冷漠地拂开她的手,消失在雨幕中。
裴云惊走后,其余几名少年也嘻嘻哈哈跟着走了,白袍少年路过她身侧时,侧头凝视她,温声道:“你是我在朝云城见过最美的姑娘,若你愿意,不如跟着我。”
这公子的父亲正是这云州都督,在云州一带权势滔天,他家世代簪缨,在朝廷也有关系网,是以白袍上年则比其他三个多一分傲气,亦常年占据云州公子榜榜首。
他自诩高贵,不屑于玩弄女孩的感情。
花似雪一脚踩在他染泥的白靴上。
白袍少年蹙了蹙眉,只觉她小城丫头没见识,不识好歹,遂拂袖离开。
待到四名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芦苇中,花似雪蹲下身,抱膝哭起来,哭声湮没在雷声中。
不知哭了几时,她再抬起头时,天色已暗下来。
暴雨也已转成淅淅沥沥的细雨,风更冷。
她冲出亭子,方走出一丈,只听身后传来喵喵的叫声。
她顿住脚步,慢慢地转过身。
月光、橘子、黑夜从木箱中探出小脑袋,对着她喵喵叫,叫声听起来又着急,又可怜。
这是她和裴云惊一起收养的流浪小猫。
他也曾温柔地喂过它们吃鱼干,也曾温柔地将他们抱在怀里抚摸,可现在他不要它们了,像抛弃一张手帕、抛弃一朵花一样抛弃它们了。
他离开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它们一眼。
想起裴云惊,花似雪又生气又难堪又伤心,她狠下心转过身子,走了。
刚走出一两步,她忽然扭身跑回来,将箱子抱在怀中,红着眼道:“他不要你们,我要你们。”
她抱着箱子走下台阶,又返回来,将平铺在椅子上的披风揭起,盖在箱口,走进雨帘中。
02
每个城里都有许多店。
有大店,也有小店,有白天开张的店,也有晚上开张的店。
万花楼虽然不是店,但也是朝云城夜晚最热闹的地儿,也是最大的销金窟。
花似雪冒雨走到烟柳街时,万花楼朱红色的大门外人来人往,她看见迷烟姐姐被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搂了进去。
花似雪仿佛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酒肉味。
她拐进楼侧昏暗的小巷中,走到巷子尽头,掏出钥匙开了锁,推门而入。
这条小巷子她走了十余年,从她独自出门玩耍时,走的便是这条路。
娘从不让她走大门,她也从来不走大门,但就算不走大门,还是会有一些少年查到她的身份,在街上遇到她时,说话调戏她,对着她做下流的动作。
比起大厅的辉煌热闹,万花楼的后院是一派清净,假山流水、亭台水榭,还有几幢白墙黑瓦的小楼。
后院空无一人,丫鬟龟奴们都去大厅伺候着,有常客的姐姐们也不住在此地,这里住的是老鸨和已从良的女子。
花似雪小楼在院子西北处,一幢二层的小阁楼。
一楼是吃饭的地方,二楼是她的寝屋,屋外是阳台,栽种一些花花草草,瓷缸里养了几尾红色小鲤鱼和紫色的睡莲。
檀木架置着掐丝珐琅鸟笼,笼子里却没有鸟。
笼子里本来有一只百灵鸟,但花似雪向来不喜欢养鸟,她看见小小的鸟儿困在笼子,不得自由,心头便莫名生出一丝悲伤,遂放了去。
鸟笼却还留着,撞上一些受伤的小鸟时,她便将它放进笼子里养伤,待伤痊愈,自放它归去。
小楼外是一片碧绿的湖泊。
小丫梦蝶提一盏流苏花灯侯在院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城内儿郎多放浪,姑娘心纯如菩提,貌如鲜花,若是被哪家小子骗去,花姨定会恼怒不已!
黄昏时,眼见姑娘未归,她虽急,却并未告诉花姨,而是请几个跑腿去街上瞧瞧,跑腿去了半晌,回来说城内都跑遍了,没瞧见。
她愈发心焦,不敢再瞒,速速禀报花姨,花姨忙打发人去找,找人的人还没回来,被找的人倒先回来了。
她看见花似雪沿着湖边缓缓走来,手中抱着一个被布盖着的樟木箱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梦蝶小跑上前,却见她衣衫尽湿,湿漉漉的碎发贴在雪白的脸上,下颌悬着一粒雨滴。
梦蝶惊呼:“姑娘,您冷不冷?”
说罢,自解下身上斗篷披她身上,挽住她手臂,担忧地说:“热水一直备着咧,姑娘得快些沐浴,免得受寒了。”
两人进了小院,踏上石阶来到门外,花似雪微低着头,先行踏进门槛,转身对梦蝶道:
“你回去歇着吧,我玩了一日,也累了。”
不待梦蝶出声便将门闭了。
梦蝶立在门外,挠挠额头,贴在门上对里头道:“那我去给姑娘煮一碗姜汤,仔细凉着了。”
屋内摆设简约,却雅致。
花似雪将箱子放在花梨木桌上,坐在凳子上发呆,贴在肌肤上的衣衫又湿又凉,让她有些难受,正如她此刻的心,也是又湿又凉。
箱子里的小猫拱开披风,从箱中爬出来,跳到桌面上。
她盯着正踩毛的明月,思绪回到初遇裴云惊时。
那一日,她正在一家店里挑选簪子,她拿起一支简约却素雅的白玉兰花簪子,老板说她眼光好,这是殿里唯一一支白玉簪,她颇有几分心动,老板眼尖,连连夸赞这簪子如何如何适合她,她问价格,颇贵。
虽然有些贵,但若拿出以往存的月钱,也是买得起的,但若留着月钱,她还可以买一些话本子、一些小鱼干。
权衡一番,她选择放下簪子。
正欲离开,一名衣衫华贵的美貌少女取簪子看几眼,下巴微扬,身后的小丫鬟正要掏银票,华衣少女忽地转眸看向她,又打量一眼她身上穿的衣衫,问道:
“你是谁家的千金?昔日怎不曾见过你?”
朝云城的贵女们大都认识,就算不常来往,在每个季度举办的桃花宴、荷花宴、菊花宴、梅花宴上也眼熟了,见着面也能识得。
少女直勾勾地打量让她有些不适,这时,身旁的小丫鬟凑在贵女身旁说了几句话,贵女眉头一蹙,将手中簪子放下,有些嫌恶地道:“这支簪子,我不要了。”
顿了顿,淡淡质问老板:“你这里什么人都能来了?”
说完,带着丫鬟扬长而去。
到手的银票飞了,老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道:“敢问姑娘是哪位大人的千金?”
花似雪微微垂下眸子,快速离去。
放踏出门槛,身后传来老板不悦地声音:“原来是楼里的人,难怪陈千金不肯要,簪子没卖出,还耽搁我做生意。”
语罢,劈头盖脸训斥小厮:“下次看清楚些,店里都是贵客,莫放闲人进来冲撞了!”
回家的路上,花似雪心里沉甸甸的。
陈千金肯定晓得她的身份了,因她摸过那支簪子,她觉得簪子污了,不肯再要。
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有疼爱她的爹娘,有成群的奴仆,每个季度有二十余套不同样式的华丽衣衫,妆匣里有银簪子、金步摇、明月铛,玉手镯……而那支白玉簪子,更是随手就买。
而自己,只是一个连爹都不知道姓什么的人。
花似雪自幼便晓得这城里的规则。
官家瞧不起富人,富人瞧不起平民,平民瞧不起娼妓和乞丐。
乞丐为了吃饭,可以随时随地给任何人下跪;穷人为了富有,可以将女儿嫁给富人做妾,进了豪门,余生锦衣玉食,是他们最大的荣耀。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么?
她顺着街边往家走,路过一株柳树时看见树下有两个人,她垂下脑袋,加快脚步往前走。
树下那两名少年是识得她的,当即叫住她,她装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