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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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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你最深的人,往往是身边人。

你的弱点,你的伤疤都暴露在他们眼前,有时他们说话虽不是有意伤害你,却句句都伤在你心里。

花似雪看着她娘,大声道:“是啊,娘生我到这世上是为什么?别的女孩儿生下来就有爹娘疼爱,有好看的衣服,有用不完的珠宝,身后奴仆成群,别人见到要恭敬唤一声‘小姐’。”

她那双盈满水雾的眼睛盯着她娘,真心诚意地问:“可我生下来却连我爹是谁都不晓得,任何人都可以骂我是小烂货,我做错了什么,要被他们这样辱骂,这样侮辱?”

“娘,你觉得你的日子好过吗?你觉得我的日子好过吗?你已经在泥潭里,为什么还要把我也带到泥潭里?”

梦蝶惊得长大了嘴巴。

姑娘素日乖巧懂事,今日怎会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她娘也惊住了,她没想到女儿心里竟会是这种想法。

对于她来说,面子和名声不值一提,只要能衣食无忧,不必历经战乱便已是最好的生活。

十九岁那年,她接待了一名旅商,一夜缠绵后旅商离开,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柳妈妈让她喝汤流掉,而她,第一次感到温暖。

她在世上已没有亲人,肚子里的小苗子,是这个世上唯一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

她生出一种强烈的想法——将她生下来,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再是孤身一人,她可以陪她长大,爱护她,照顾她。

她向柳妈妈求情,将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取出来,给自己赎了身。

她是柳妈妈捡回来的,两人感情颇深,见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又不忍将她赶出去,遂让她在后院住下。

从良后,她每日就替楼中的姑娘们裁剪一些衣物,绣一些扇面和帕子。

生产那日,是一个惠风和畅,眼光明媚的午后。

接生婆将襁褓里的女儿抱给她瞧时,她躺在床上,目光越过稳婆的肩,看见金色阳光映在红色窗沿上,一阵风吹来,窗外杨花似雪。

她喃喃道:“花似雪,她就叫花似雪。”

那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一刻。

因为她已不是孤身一人。

因着楼中只有这么一个小孩儿,花似雪又继承了她母亲的美貌,打小就生得粉雕玉琢,又喜欢咯咯咯地笑,在娘的教导下嘴又甜得很,从此成为万花楼里的团宠。

待她长大了些,楼里的姐姐们教她读书识字、弹琴唱曲儿。

像是想找个继承人一般,她们将自己最拿手的本领传授给她,她本来喜欢得很,但在十三岁那年,她便再也没有抚过琴,唱过曲。

两人的争吵声引来隔壁居住的人。

她们纷纷来到屋外,从门外看去,只见她母女俩,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椅子上,各哭各的。

她们朝梦蝶招手,梦蝶悄悄溜到门口。

她们问了她几句,梦蝶只说母女二人吵了几句。

这三名女子,其中两个与花姨年纪相仿,已从良,每日在后院打打牌,嗑嗑瓜子,唠唠城里的八卦,这样的闲适日子,给个神仙也不换。

另一个不过二十出头,脸色白皙,眉眼温润,因近日受了寒咳嗽不止,不能接客,遂搬到后院修养。

她们进屋来,并没有问两人因何事吵架。

年纪稍长的女子围在花姨身边劝她,说估计是叛逆期到了,莫要往心里去云云,年纪较小的那个坐在花似雪床前,抬起袖子轻柔地替她拭去眼泪。

“你素日乖巧懂事,今日怎的闹起性子来了?”

“姐姐知道你是个乖女孩儿,不会无故发火,你有什么个伤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们帮你评评理?”

花似雪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忍不住掉泪。

何姨和白姨也来劝她,说娘一个人将她拉扯大不容易,无论如何都不该对娘发脾气,让她向娘道歉,就算和好了。

花似雪还是没说话,她娘倒先说了:“不是她向我道歉,是我要向她道歉,我把她带到这个世上,委屈了她!”

说完,捏着帕角拭去眼角的泪,兀自走了。

三人面面相对,不曾想事态竟这般严重,又劝了花似雪几句,叮嘱梦蝶好生照觑她,随后一道出门,往花姨屋里去了。

花似雪坐在床上流了会泪,复侧身睡下。

梦蝶僵在屋中,想劝她把姜汤喝了么,又恐打扰到她。

思忖半晌,将桌上的碗收拾了,和衣在外间的绣榻上睡下,若姑娘半夜有需要时,方便起身。

转日,花似雪果然受了寒,嗓子哑得像被细沙摩过,眼睛也肿得像两个胡桃。

梦蝶见她下榻,贴心地打了盆热水,拧了帕子给她敷眼,旋即又从饭盒里取出午膳: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一盘青菜豆腐,一盆火腿炖鸡并一碟秘制酱小菜。

“姑娘,您饿了吧,今日这是火房特意为您顿的,您快尝尝。”

梦蝶递给她一杯热羊奶,姑娘进食前都习惯喝一杯羊奶,这样就不会吃得很多。

花似雪喝下半杯羊奶,吃了半小碗饭就放下碗筷。

有人心情低落时,会化悲愤为食量,例如平时吃一碗饭,在心情低落时可能就会吃三碗,外加一些牛肉干、小鱼干之类的零嘴。

也有人心情低落时,胃口会大大下降,例如平日吃一碗饭,低落时就只吃几口,若是吃多了就想吐。

花似雪正是第二种。她心情不好时,是那绝对没法子好好吃饭的。

梦蝶深谙她的性子,见她立在窗边走神,也不好劝,遂将饭食端到一楼去,自个儿吃起来。

与小楼一墙之隔的是有一户白墙黑瓦的民宅。

宅子不大不小,虽有几分简陋,却很干净、素雅。

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株小小的枇杷树,小小枇杷树下有一口小小的井,小小的井旁有一块小小菜畦。

菜畦里有一名穿麻裙的女人,小小的嘴巴,小小的鼻子,眼睛虽不小,却也不大。

她本来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但现在眼里却透出一丝恹恹的病态感,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像是生了一场重病。

几日不见,她竟然越发纤瘦了,身子薄得像一张纸,套在身上的麻裙略显宽大,好像不是她穿衣服,像衣服穿她。

她手中拿着一个木瓢,正从桶里舀出水来灌溉地里的蔬菜,有黄瓜、西红柿、豆角,院子里有三只鸡,檐下的木架上挂了一些腊肉、香肠、风鸡。

女人直起身时,朝花似雪看来,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花似雪也回应一个笑。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们各自心里虽然有很重的心事,但看见对方时都忍不住微微一笑,这是她们打招呼的方式。

她们从未说过话,也从不来往,却好像是认识多年的老友。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本就是如此奇妙。

一个穿长衫的青年推开木门走进来,手中提着两个油纸袋,花似雪知道,其中一包一定是药材。

浓郁苦涩的熬药味时常飘进她的闺房。

青年的衣衫虽然陈旧,却洗得很干净,头发也梳得光滑整齐,用一根带子束在脑后。

妻子生病,他并无心思打理自己,但他的妻子是个极其温柔的人,每日清晨他出门时,妻子总会给他梳头、理衣襟,将他打扮得体面干净。

他们两人说了几句话话,青年便搀扶着妻子进屋去了。

他们的生活虽然平淡,但很温馨,更重要的是,能堂堂正正做人,用自己的双手赚堂堂正正的钱,过堂堂正正的生活,花似雪羡慕不已。

虽然他不晓得青年是什么身份,但瞧他的言行举止,着装打扮,应是个教书先生之类的文活。

从城外回来那天起,花似雪再未踏出房门一步。

她在楼里浇花、看鱼、阅书、练字,却没有一样事物能消解心中苦闷。

她有时会在心里琢磨,那日那样和娘亲说话,是不是真的错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憋屈、很难过,她根本没有说过“下贱”这两个字,娘为什么总是要曲解她的意思?

思及此,她又不觉得自己有错,索性就这般僵着。

她有时也会想起裴云惊。

他是个混蛋,是个大大的混蛋。

她很喜欢他,甚至夜里躺在被窝里时,会情不自禁幻想下次和他约会时,应该穿什么衣服,梳什么样的发髻,描什么样的妆容。

笑的时候是抿嘴笑好看一些,还是咯咯笑显得活泼一些……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都想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他看。

她那么那么喜欢她,他却冷漠地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她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这些话。

她恨的又不是这些话,而是说这些话的人。

她恨的又不是说这些话的人,而是说这些话的裴云惊。

对于别人的语言侮辱,她早已习惯,甚至懒得恨他们,但裴云惊说出那些话时,她却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简直像脱光衣服让人看那样侮辱。

她恨他,恨不得拿一把小匕首捅他一下子。

唉,这大概便是爱之深,恨之切吧。

不过,她现在已不再喜欢裴云惊了,并非是她忘情忘得快,而是他已看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人,并不值得她喜欢。

死心有时本就是一瞬间的事。

她闷在屋中这几日,白姨、何姨以及柳妈妈,还有前院的姐姐们也来劝她机会,让她向母亲道歉,皆说一些娘将她扯大不容易,让她莫要伤娘的心之内的话。

她们越这样劝,花似雪就越觉得自己可怜,娘亲的伤心大家都晓得,自己的伤心却只有自己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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