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棺材
01
三月二十七,傍晚,微雨。
花似雪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
声音是从窗外飘进来的。
花似雪一觉睡到现在,头有些晕,心情也比往日更低落了些。
屋中尚未掌灯,从窗外透进来一片昏暗的光线,模糊了屋中的摆设。
她取下搭在架子上的雪白色衫子披上,赤足行至窗边,心下一跳
墙外小小的院子里停放着一具乌木棺材,那名青年已换上白色丧服,像一头没有生命的木头般直愣愣立在微微摇晃的枇杷树下。
空气中飘着一股潮湿又浓重的烧纸钱味,时明时灭的火光浅浅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也白得像个死人。
除他之外,还有三四个普渡寺的和尚正在念经。
花似雪环顾四周,不见那小娘子的影儿。
她呼吸一滞,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
昨儿天气晴朗,她还瞧见小娘子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晒太阳,青年站在她身后,给她梳了头发,又绕到前头来给她描眉,点唇。
今儿怎说没就没了?
一阵冷风吹来,她只觉后背一阵发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笼罩在心头,令人喘不过气。
七日后,起棺上山。
此时,花似雪站在窗内,看向那又脏又乱的小院子,心里才觉得悲伤。
她以后再也看不到小娘子了。
看不见她种菜、看不见她做饭、看不见她给鸡洒食,看不见她咯咯地拢鸡回笼,也看不见她对自己笑了。
她忽然好想去她的院子里玩玩,和她一起坐在太阳下说说话。
她很喜欢她。
她这几日过得很伤心,好像她自己也死了老婆似的。
每日用完饭,她就站在窗里看那小小的院子。
小院子已不如往日干净整洁,白色的鸡屎到处都是,三只鸡只剩下一只,其他两只不知哪去了。
这日,她才看见青年从屋里出来,头发像往日一样用一根带子束在身后,一缕发丝散在额前,不如往日那般得体。
他的脸色苍白而萎靡,唇边已冒出一圈青色的胡渣,瞧起来已不像个读书人。
他开始打扫院子,用铲子将地上的鸡屎铲了,又将锅里的锅碗瓢盆洗干净,整整齐齐码放在碗柜中。
之后,他将铲子、镰刀、锄头等器具依次摆回原位,方才脏乱的小院子又变得干净整洁。
花似雪专注地看着他,又见他进了屋子,约莫一盏茶的时辰后出来,肩上已背着一个蓝色的包袱,朝外走去。
花似雪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却还是鼓起勇气明知故问一句:“大哥哥,你要做什么?”
青年停下脚步,微微侧身,一双灰蒙蒙的眼睛看着他,嘴角却挤出一点笑意:“我要走了。”
他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温和。
在他心里,这个小妹妹已是他和妻子的熟人了。
他们在院子里活动时,她时常趴在窗沿上看,待他们看她时,她就会飞快地挥挥手,抿着唇笑。
花似雪又问:“你为什么要走,难道这不是你的家么?”
青年道:“我妻子已不在了,这里已不是家,所以我要走。”
花似雪问:“你要走到哪里去?”
青年别开眸子,望向空中一双展翅掠过的大雁,语气忽然变得无比悲伤:
“天下之大,哪里都可以走,走到不伤心了,就不走了。”
说完,他看向花似雪,露出一个温和又悲伤的笑,他说:“小妹妹,我妻子很喜欢你,保重。”
说完,他走到门外,转身将门锁上,身影消失在巷子外。
花似雪看着墙隅处那一株小枇杷树,手肘撑在窗沿上,喃喃道:“因为伤心就要走,走到不伤心了,就不走了。”
她见青年走得那般干脆,像是丝毫不惧怕外面的世界。
娘曾经告诉她,现在外头世道乱得很,山匪、强盗、骗子遍地皆是,女孩儿孤身一人出门是要被欺负的,吓得她从不敢跑远。
她去过最远的距离,就是城外的湖边。
青年那句话像咒语一般印在她的脑海里,吃饭时想,沐浴时想,睡觉时也在想,那句话既令她兴奋,也令她担忧的。
她时常会在半夜坐起身来,问自己:“你伤心吗?”
“我伤心。”
“那你想不想走?”
“我想。”
“那么你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没有很多钱,也害怕外面的山匪、强盗、骗子,娘说,女孩儿孤身出门是要被人欺负的。”
她兀自坐在榻上想了想,忽然一拍额头:“那我扮成男儿身不就没人欺负我了?”
她当即下决定,兴奋得一晚未眠,盘算着自己离开后要如何靠双手赚钱,要如何生活。
她不是个轻易下决定的人,一旦下了决定,就非做不可。
昨夜落了一场雨,小径上花枝零落,翠绿的叶上滚着晶莹的露珠。
花似雪一大早起来穿戴好,刚喝下一口热羊奶,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她打开门,就看见她娘。
她本打算去向娘道歉,现在娘就在门外,她反而有些尴尬,到嘴巴的话忽然黏成浆糊,一个人也不说出来。
“娘做了你最爱吃的烫鱼片。”每次她娘想同她和好是,都会这样说。
鱼是今早在菜场里买的活鱼。
汁是红色的,汤面浮着厚厚的油,还有几个红色的小米椒和切段的大葱。
烫鱼片又鲜、又辣、又烫,吃不了几片便会令人满头大汗,搭配酸甜可口的冰镇酸梅汁,简直给个神仙也不换!
花似雪喜欢吃辣,但平时很少吃到,因为娘说吃多了脸上会生痘。
今日娘主动做了她最爱吃的烫鱼片,也是放下当娘的架子来找她和好。
梦蝶也被二人叫来一起吃,但她不擅长吃辣口,几片入嘴就已辣得脸色通红,手作风扇在嘴前扇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吃完这顿饭后两日,正当楼里的人以为她母女俩和好时,花似雪留下一封信,跑了。
她娘才看了一半,当即腿软,派梦蝶赶忙告知徐妈妈,打发楼里的人出去找。
02
赶车的是个戴着斗笠的小个子老头,看起来就像一只干瘪小公鸡,赶驴的人比驴还小,却把驴车赶得很稳。
坐在车上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
穿一袭青色长袍,戴头巾,肌肤百里透红,一双明亮的桃花眼四处张望,带着三分好奇,三分担忧,四分激动。
——她,花似雪,终于鼓起勇气飞出熟悉却又厌倦的鸟笼!
——她,花似雪,一定要靠自己的双手赚钱,堂堂正正的生活!
驴车在黄泥道上缓行,他们已走了三日,至少还要走上四五日才到得尧州。
花似雪最初打的算盘是去距离朝云城最近的太仓城谋生,但听老杨一番话后,她转眸一想,决定到远方去。
赶驴车的老杨说:
“去仓城有个啥意思?仓城比咱朝云更穷,既是出门讨生活,也该去富点的地儿,听说在那里跑一天车,”他伸出一根粗短的食指:“打底能赚一两银子。在咱朝云赚的不如花的多,勉强够养家糊口,要多几个儿子,彩礼都拿不出!”
今日天气甚好,金阳明媚,但不晒人,微风拂过,空中飘着清甜的花香。
花似雪躺在干草上,双手枕在脑后,听着老杨的念叨,闭着眼睛晒太阳。
思忖半晌后,她对老杨说:“叔,不去太仓了,咱去尧州。”
老杨解下水囊灌一大口水,道:“尧州路远,得加钱。”
“加多少钱?”
“一共是五两。”
“五两?”花似雪险些从车板上跳起来,再次问她:“五两?”
老杨道:“尧州离这里远呐,老头子我都没给小伙子你算上驴的草料费。”
他伸手抹了把汗:“倘若你嫌贵,不如我先将你送到青城,你再换其他的车到尧州,看看路费是不是一样的。”
“你放心,小老头绝不会乱收钱,毕竟我还要拉几年的车,怎肯砸自己的招牌?”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
花似雪环顾四周,只见远山起伏,绿林环绕,也不知是个什么地儿,若是再去青城换成,肯定要花很不少的钱,也嫌个麻烦。
五两就五两,老杨说尧州富裕,工钱也高些,届时找个活做,能养活自己就很很不错了。
一想到自己就要独立谋生,花似雪就有些激动,方才一点倦意顿时消散,她从小小的包袱中掏出两张鸡蛋烙饼,一张递给老杨,一张自己吃。
老杨还未接下烙饼,忽然停车。
“看。”
“看啥?”
“看前面。”
老杨伸手一指:“那里有个死孩子。”
近四五年来山匪、盗贼、强盗、骗子四起,乞丐也越来越多,有被杀死的、饿死的、病死的,路上遇见个把死人是常见不过的事。
老杨将驴车调到路边,打算离死人远一些,花似雪慨然道:“不如我们将他葬了吧……”
瞧身形,这孩子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年纪,这么早就死了已经很可怜了,如果烂在路边,就更可怜了。
老杨却说:“那么多死人,你埋得过来?还是莫管闲事了,赶路吧。”
花似雪本有怜悯之心,但没有老杨帮忙,她也搬不动。
驴车经过小少年身边时,花似雪忽然大喊:“他还活着!”
那小少年的确还活着,只是瞧起来神色恹恹,软得像被抽了骨头似的。
小男孩脸朝地上,忽然睁开一只眼:“我本来就没死。”
“那你怎的睡地上?”
小男孩坐起身,背靠大树,打了个哈欠:“这天儿热死个人,我睡个午觉。”
他看了眼驴车,一本正经地说:
“原来你们以为我死了,要帮我埋尸,你们真是个好人。可惜我没死,你们不用帮我埋尸,但我可以让你们送我回家,不枉费你们一片助人为乐的好心。”
花似雪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