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钱的尴尬
01
长脸嬷嬷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转头吩咐侯在角落的青衣婢女:“去打一盆水来。”
婢女手脚麻利,很快打来一盆水。
是一盆水,不是半盆。
她端着盆,手腕青筋暴起,脚步虽慢了些,却很稳,盆里一滴水也没洒出。
就算净脸,洗手也只需半盆水,但嬷嬷让她打一盆,她就打一盆,绝不多话,绝不偷懒,绝不出错。
少女蹲下身,将黑发拢在右肩,纤纤玉手掬一捧水洗脸。
洗去脸上的热汗与灰尘,她那张秀美的脸越发晶莹白皙,宛如一块通体润白的羊脂玉。
她双眉如新月,眼似水波明,虽未施粉黛,少了几分艳丽,却像一朵出水的芙蓉,秀丽可人。
长脸嬷嬷确认一遍:“你果真是女孩儿?”
花似雪点头。
长脸嬷嬷这才上前,双手在她身上摸了个透,语气才缓和下来,问:“你会做什么?”
花似雪脱口道:“我会吃苦。”
“府里的人全都能吃苦。”
花似雪道:“我还会缝衣服。”
“会缝衣服不稀奇,不会缝衣服才稀奇。”
花似雪道:“我什么都会。”
长脸嬷嬷眼光微动,略带探究地看着她:“什么都会?”
花似雪对上她的目光,语气笃定:“有些我现在不会,但我会学,只要肯学,就没有不会的东西。”
长脸嬷嬷严厉的眼神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下巴一点:“站回去。”
花似雪就回去。
巧儿脸色惨白,嘴唇已咬得发白,发丝在微微颤抖。
花似雪见她不对劲,低声道:“巧儿,你怎么了?”
巧儿忍无可忍,狠狠瞪她一眼:“骗子,莫要和我说话!”
这一声震得旁人纷纷看过来,巧儿脸色忽又涨得通红,跺了跺脚,两条辫子也跟着抖了抖,转身就跑。
大家都不懂她为何突然发怒,只有她自己知道。
无论谁发现自己喜欢的少年郎原是个女孩儿,都一定会失控的。
她跑到木门前,忽又折回来,摊出手板心,瞪着泛红的眼眶:“还我两文钱!”
花似雪有些窘迫:“巧儿,等我拿了工钱就立刻还你,好不好?”
巧儿道:“我就要现在!”
花似雪顿了顿,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变脸,但见她泪珠子在眼眶打转,摇摇欲坠,忽然拉住她的手腕:“走,我现在就出去找活做,还给你。”
“慢着。”
方迈出一步,长脸嬷嬷叫住她,冷着脸道:“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花似雪低了低头:“对不起了,但我必须还她的钱。”
嬷嬷道:“我已看重你,但若你一走,便再无资格进楚府,你可知这是多少人所求?”
花似雪动容:“承蒙姑姑抬爱,就算不能进楚府,我今天也必须还她的钱。”
嬷嬷道:“你就没想过向别人求助?”
花似雪一愣,旋即摇头:“我自己的能做的事,不必向别人求助。”
说完这句话,嬷嬷已从腰带里掏出两个铜板,青衣婢女恭敬接过,交予巧儿。
嬷嬷淡淡道了句:“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巧儿脸色胀红,抹一把眼泪,跑走了。
花似雪眼光微闪,看着长脸嬷嬷,行了一礼:“多谢姑姑,我一定尽快还你。”
楚家挑选婢女十分严格,身高低于四尺八寸,不要;脸上有疤,不要;长得丑,不要;没有特长,不要;家人犯罪,不要。
单是身姿和样貌,就已淘汰许多人。
是以这一组五十个人,若能有三四个人合格,已是这上千名少女中较为出众的了。
02
花似雪住在西边的浣纱院,院子里有两间屋子,一间屋子住二十人。
这一片共有十二座院落,白墙黑瓦错落有致,石径盘旋,绿树成荫,还有一条从高山上引流的小溪。
婢女们每日需要洒扫院落,修剪花草,浣洗衣物。
除此之外,她们还必须学会梳妆、调理容颜、熬粥做菜,事情虽琐碎,倒也不累,至少没有在大街上跳水担粪累,花似雪已很满意。
隔了两座院子,就是丝竹院。
丝竹院与浣纱院就不同了,这个不同不是说名字不同,而是说人的身份不同,地位也就不同。
浣纱院里住的皆是平民少女,做些洒扫洗衣的粗活,丝竹院住的皆是小老板的家的小姐。
小老板的意思就是,有一点点钱,却又不是很有钱,刚好能在解决温饱的同时腾出点钱来享受生活。
人总是不知足的。
这些小老板为了让女儿过上更好的生活,也为了家里前途,他们便将女儿送去学舞学歌,学文学诗,还需请从楚府退休的老嬷嬷教授一套规矩。
——走姿,坐姿,以及吃饭、说话,微笑,必须保证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做到最好看。
当今楚家家主楚长冠,好美人,好刀枪,好烈酒,尧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如今已娶了四十八房姬妾,而这些姬妾,多是从丝竹院的歌姬舞姬飞上枝头,一夜成了凤凰,此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因着这层关系,进入丝竹院的女孩儿们虽同为楚家婢女,实则身份要比浣纱院高一些,她们无需做杂事,每日唱曲、抚琴、跳舞,调理肌肤,保养容颜,除了每月二两例银外,家中送来的钱也足够她们日常开支。
便连负责管理丝竹院的钱嬷嬷也对她们颇为恭敬,只因这四十个女孩儿中,保不准明日谁就飞上枝头做凤凰了,钱嬷嬷送走一批又一批女孩儿,其中得的好处颇为丰厚,是个人看人羡的活儿。
众人初进楚府那日,便已将这府中的规矩摸了个透,各自结交了玩伴,此后也好有个照应。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一个人,不管在何时何地,都需要有一两个朋友。一个有朋友的人,总比没朋友的人多些快乐,少些烦恼。
花似雪却一个朋友也没有。
她一直都没有朋友。
她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发呆,她既不会主动去交朋友,也不会拒绝交朋友,不过她不喜欢八卦,也不喜欢说闲话,是以大家都觉得她很无趣,便不再与她亲近了。
03
八月十五。
中秋。
楚府给下人们休一日的假,住在本地的婢女们、家丁们一早就高高兴兴回家探亲了,在这团圆的日子里,也有人自愿留在府中做活,能额外得一笔丰厚的赏银。
花似雪在这里没有家,也没有家人,但她也像回家探亲的人一样,早早就出了门。
街上张灯结彩,人流如织。
尧城的人喜欢享乐,尤为注重节日,不管是大节日还是小节日,只要是让人高兴的节日,就是好节日。
是以每一个节日,街上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街边也摆起了各式各样的摊,摊上卖着各式各样的小吃和花灯,还有各式各样的叫花子用各式各样的法子去讨钱。
花似雪走在街上,看不同的人,听不同的声音,这热闹气竟也令她兴奋起来。
一路走来,有不少人盯着她看,眼中带着羡慕和尊敬,感慨地对同伴道:“都说楚家人绝没有丑人,竟连婢女都生得如此貌美!”
花似雪走过来,他们就侧开身子让路,似乎就连楚家的下人也比寻常百姓高贵些。
她身上穿的青裙子是府里最低等下人穿的,如今在这街上看去,衣衫的面料竟然比大部分人都要华贵,精致。
此时她才发现,原来楚家竟然这么有钱,面子这样大!
她正暗自感慨,余光一瞥,瞥见一个小摊子。
严格来说,还不算个摊子。
只不过是一个老太婆,架起一个火炉,炉上架着一片铁网,铁网上烤着豆干,鸡蛋,洋芋,铁网边角有一个凹槽,槽里放着一个土瓷小碗,小碗里盛着辣椒面。
老太婆手里拿着一双筷子,不停地翻着豆干,鸡蛋,洋芋。
一个人带着独眼罩的年轻人正在吃豆干,他撕下一块豆干,蘸了蘸辣椒面,一口吃了,又拿了个鸡蛋。
这年轻人正是何力。
“你好。”
一片阴影落在他的脸上。
何力抬头,愣了一下。
无论是谁不经意间看见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女,都一定会愣住的。
何力盯着她明亮如星的眼,盯着她水滴般小巧的鼻,盯着她如玫瑰花般的唇,金色的眼光映在她的脸上,像一块泛着光芒的美玉。
何力痴痴点了点头:“你好。”
少女道:“你还认得我是谁么?”
何力道:“以前不认得,现在认得了。”
少女道:“那我们算不算朋友?”
何力忙点头:“算!我们以后都是朋友。”
少女微微一笑:“既然是朋友,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喝一碗冰粉?”
她虽在笑,眼里却无丝毫笑意。
何力觉得她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索性不想,起身道:“我知道有一家冰粉好喝,姑娘请。”
河边,柳树下。
碗已在桌上,冰粉已在碗里。
少女二话不说,喝了半碗冰粉,何力的眼神黏在她身上,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少女一挑眉,一转眸间有着天然的魅惑,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
何力忽然想起娇滴滴的小甜枣,那小婊子想赚他银子时,总会使劲浑身解数来勾引她,眼角眉梢又妖又娆,但那种妖娆却像是杀猪匠杀猪的本事,积年累月才训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