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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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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耳畔有风声,虫鸣声,却没有人声。

花似雪并不是一个懂得和男人交往的人。

她的十五年人生里只出现过一个男人,那就是裴云惊。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沉思片刻,才问:“这种时候,你怎么没歇息呢?”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若是这人反问她“这种时候,你怎么也没睡觉?”她就不知如何说了。

温玉山并没有问她,只是认真地回答:“下月初一,公仪家主将来做客,我得安排接待事宜,以免失了礼。”

他说话的语气很认真,很坦诚,很平和。

人与人聊闲话时,语气通常都是很随意的,但你在他身上绝对看不见这种随意,无论是谈正事,还是聊闲话,只要你问,他一定会认真回答你,像谈生意那样认真。

花似雪也未想到他会解释得如此仔细,一时又找不到的说的了,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单音节:“噢。”

咕的一声。

花似雪忽然问:“什么声音?”

温玉山微笑,一脸认真地道:“我的肚子。”

花似雪一愣,嘴角忍不住要上扬,又被她强行压下去。

她觉得这种时候肚子叫,本是一件又好笑又尴尬的事,谁知他不但不尴尬,反而一脸正经地解释,丝毫不觉得会丢脸。

他这人坦诚得有点意思,也正经得有点意思,实在是有点意思。

她从袖里掏出一块油纸包好的月饼,递给他:“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请你吃月饼!”

她这时才仔细看清楚他这人。

他身上穿的袍子面料很好,裁剪得很合身,腰间悬着一块通体翠绿的玉佩,除此之外,身上再无多余的装饰,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很简单,也很干净。

她忽然想到他不是普通人,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怎会瞧得上她从摊子上买来的月饼,若是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怕更不会接。

她忽然又想到那个买簪子的大小姐,只因那簪子经过她的手,大小姐就觉得簪子被玷污了,不肯再要。

她又想起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对她说的那些话,心里竟然泛起一阵寒,一想到万花楼,一想到朝云城,就令她生出一种窒息感。

她的出身,一直是堵在她心头的一块石头。

她又缩回手,月饼却已在温玉山。

花似雪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竟有些怕他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上等人一向瞧不起下人,富人永远瞧不起穷人。这是她小时候就亲身体会过的道理。

温玉山说话了。

说的并不是伤人的话。

他认真地看着她:“人怎么能嫌弃食物?”

食物本不分高低贵贱,食物既已养活了人,人感激还来不及,又怎能嫌弃食物?

花似雪竟似知道他的意思。

他认真的眼神反而让她生出几分局促,垂下眸子:“公子说的是。那你慢慢地吃,我先走回去歇息了。”

话说完,她已溜了,溜得真快。

温玉山并没有吃月饼。

晚食之后,纵然肚子饿,他也不会再进食,他认为对胃不好,对睡眠也不好。

他很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一向对自己的作息和饮食管控得很好。

他也从不浪费食物,他看着手中小小的月饼,打算留到明日再吃。

02

夜晚本是该睡觉的。

不管睡的是什么觉,总是该睡的觉的。

屋内没有燃灯。

黑暗中却发出阵阵叹息声。

花似雪也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屋顶,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她已经很困了,却睡不着。

这个睡不着不是说她不想睡,而是不能睡。

不止她,屋子里二十个人也都不能睡,有的已经开始骂人,有的则是在抱怨,有的则是一口一口地叹息。

琵琶声、笛声、阮声、箫声、瑟声、琴声,婉转的歌声,少女轻盈的欢笑声,本来都是很好听的,但不管再好听的声音,一但打扰你睡觉,都会变得不好听了,甚至还没有草丛里的蟋蟀叫得好听。

楚家将宴宾客。

凡是宴席,一定少不了好酒,好肉,好歌舞。

好酒是数十年酿出来的,好菜是经过上百次失败才炒出来的,好歌舞也是苦练出来的。

于是丝竹院的女孩儿们就开始日夜苦练,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

只因这次宴席对她们来说是个好机会。

众人皆知楚家当代家主好美人,好刀枪,好烈酒,若是能在此次宴会中大放光彩,说不定就能飞上枝头去。

若是没被看上也不要紧,能上席的人非富即贵,只要攀上其中一个,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她们可不会只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丝竹院的女孩儿们苦练功夫,却苦了浣纱院的女孩儿们。

她们每日要洒扫十二座院落,洗一大堆衣服,最期盼的就是黑夜降临,好上榻歇息,但这几夜却被丝竹声吵得心烦意乱,不过几日,她们眼下已一片发青。

一边扫地,一边打瞌睡。

一边洗衣,一边打瞌睡。

一边吃饭,一边打瞌睡。

虽然扰得大家不得安宁,却没有一个人去说。

她们与丝竹院的女孩儿虽同为楚府奴婢,实际上仍是分有尊卑。

钱多,就是尊。

钱少,就是卑。

有权,就是尊。

没权,就是卑。

这就是她们这个世界当下的样子。

她们一直活在最底层,她们只知道干活就有钱拿,就有饭吃,没人教过她们如何反抗,她们甚至敢都不敢想。

没人反抗,花似雪自然也不愿意出头。

大家都能忍,为什么她不能忍?

何况,她已觉得现在的日子比在朝云城时好太多——这里至少没有人骂她。

她很珍惜这份活。

这日,花似雪端着一盆洗过抹布的脏水,准备去水沟中倒掉,转过高墙拐角时,一个人影忽然急急窜了过来。

啊的一声惨叫,盆里水珠四溅,溅了几滴在她脸上,更多的脏水却泼在那件红艳如火的石榴裙上,顺着裙身流下。

花似雪才反应过来,那人已尖叫着重重推了她一把,她一个站脚不稳,被推到在地。她的手却很稳,还端着盆,可盆里的水已悉数泼在她的身上。

那美貌的红衣少女瞪着她,咬牙切齿道:“你有没有长眼睛?青天白日还能撞着人?”

花似雪坐在地上,整个人已被浇湿,像一朵被雨打的梨花,不仅不显狼狈,还颇有几分令人怜爱的美。

红衣少女愣了一下,先是惊讶,再是欣赏,最后心中竟冒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妒意。

因着那一声尖叫,四周已有人围过来看。

花似雪本不是个喜欢出风头的性子,不管是好风头,还是坏风头。

她只希望众人都无视她,就像世界上没有这么一个人一样,众人越无视她,她越感到自在。

她起身,赔罪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少女眼风如刀,在她淌水的脸上来回搜刮,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问她:“你是浣纱院的?”

花似雪点头。

她想走,少女往右横跨一步,挡住她的去路。

“你就这么走了?”

她的态度专横,眉头紧蹙,显然是不肯就此作罢。

花似雪向来不喜纠缠别人,也不喜被人纠缠,心里当即生出些怕意,怒意,淡淡道:

“不然我跪下给你磕三个头?”

红衣少女一愣,旋即嫣然一笑:“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花似雪道:“我给你磕三个头,你也得给我磕三个头。”

红少女笑容僵硬,不可思议瞪着她:“你莫非是官家老爷的小姐?”

“不是。”

“那你家很有钱?”

“不是。”

“那你是什么身份?”

“我是人。”

“人?”红衣少女美丽眼睛里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冷笑道:“人也分上等人和下等人。你家既不是官,也不是富,那就是下等人啰?你居然要我给你这个下等人磕头?”

花似雪道:“你既不是我的祖宗,也不是我的爹娘,也不是我的恩人,我为什么要给你磕头?”

红裙少女没想到她竟然这般伶牙俐齿,竟有一种“被自家下人顶撞”了的感觉,骂道:“因为你是下人!”

花似雪也笑了,淡淡的,浅浅的笑,就像是冬日的眼光,虽有颜色,却无暖意。

“你莫忘了,这里是楚府。我就算是下人,也是楚府的下人,不是大小姐你的下人。”

这句话说完,已有人在偷笑。

偷笑的是不是浣纱院的人,她们都在为花似雪担忧——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可不是她们得罪得起的。

偷笑的是丝竹院的人。

这红衣少女叫陈叮铃,家里做生意的,除了一间大酒楼外,还有一些小馆子,几座庄子,是她们里面最有钱的大小姐。

既然是大小姐,性子就难免骄纵些,性子骄纵,就难免要得罪一些人。

偷笑的那些正是被她得罪的人,见她被一个粗使丫头顶撞,心里爽快得偷笑。

陈叮铃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本有许多话要骂,但又怕说出去的话被堵回来,让她丢脸。

她狠狠瞪花似雪一眼:“你把我的裙子弄脏了,自然要给我洗干净。”她转身时,觉得不过瘾,又骂了一句:“干粗活的人连粗活都干不好,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用!”

浣纱院的女孩儿们听了,各个垂着头,脸上也是一阵白。

仿佛大小姐骂的不是花似雪,是她们。

陈叮铃走后,三四名女孩儿从上前扶起花似雪,一个掏出帕子替她擦脸,一个给她拧衣服上的水,一个替她端起木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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