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遇老相好
01
裴云惊是如此,温玉山也是如此。
她每每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时候,他们又如此无情地将她抛弃。
她不恨他们,她只恨自己,别人施舍一点温暖,一点尊重,一点光明,她便毫不犹豫扑上前去,直至被烧伤,她才恍然大悟,她扑的是火,并非光明。
“你想要解释,我就说给你听。”他垂头与她对视,眼神一如往昔认真、坦诚:“我的人生里,有许多东西比感情更重要,比如责任,比如人命。”
他救了南宫仙一命,也救了整个楚家一命。
昨夜,南宫仙已抱定必死的决心。锋利的匕首抵在脖颈上,只要轻轻一划,就会一尸两命,他尽力安抚她、开导她,等到她冷静下来,她却只问了一句话:“你愿意要我么?”
彼时,他已感受到一股凌冽的杀气,来自南宫铉的杀气。
他就静静站在门口,看见自己的女儿要自尽,既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就静静地看着。
那一瞬他相信,若是南宫仙死了,楚家必遭大殃。
只因现在睿王得势,公仪家又对楚家虎视眈眈,他们必定借着南宫仙之死对付楚家,身为楚家的人,他绝对不能让任何危害楚家的事发生。
这是其一。
其二,看着南宫仙那样绝望、乞求的眼神,就好像一个快要被水溺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知道,若是他稍有犹豫,她便会毫不犹豫割断自己的喉咙!
他觉不忍心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逝。
这几日他没有来找花似雪,只因为他不知如何面对她。二十二年来,他第一次想逃避,他甚至不敢去想她的的脸,她的声音。
这其中的曲折,他并不想说。
老爷子曾教导过他:世上难得两全其美之事,人必须要学会权衡,学会取舍,绝不能因个人情感而做出损害自己利益的决定。
孰轻孰重,他心里明白得很。
不消他多说,花似雪也明白了。
“你不要我,是因为你生命里……有更重要的东西……”
她刚说完这句话,斜刺里冲出来一个人,一把将花似雪抱在怀里,抱得很紧。
他说:“他不要你,我要你!”
两人都愣住了。
花似雪奋力将他推开,看清他的脸时不由得一震:“裴公子,你……你怎会在这里?”
她浑身湿透,发丝、脸颊、衣裳已被污泥染脏,紧紧贴在身上,简直就是个从泥潭里爬出来的泥娃娃!
她的脸虽脏,一双湿润的眼睛闪着细碎的光芒,像是破碎的星辰,明亮,却寒冷。
裴云惊觉得很难受,比他被侮辱了还难受。
“你跟我回家,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他眼里含着一丝乞求:“好么?”
花似雪还未开口,温玉山先说话了。
他盯着花似雪的侧脸,认真地道:“你必须知道,你不是物品,没有人有资格要你,或不要你。在一起或是分开,只取决于彼此……合不合适。”
“合适”是一个词,却包含了千种意思,其中三种是:出身是否合适?性格是否合适?样貌是否合适?
一个人一生会遇见千万人,却很难遇见一个合适的人。
花似雪眼圈儿已红了,定定看着温玉山:“我们不合适,对么?我只想问一件事……”
“你说。”
“你之前说会娶我,是真心的,亦或只是哄我玩?”
“是真心的。直到现在我仍旧想娶你,但想娶,和能娶,是两码事。”
花似雪单单勾了勾唇角:“我知道了。”
一声轻微的咳嗽声传来。
温玉山回头看去,南宫仙正坐在椅子上。四名抬椅家丁站在两侧,宋心儿给她撑着伞。
烟雨模糊了她的眉眼,看不真切面容,却能听见她不断地咳嗽。
温玉山看了花似雪一眼,嗓音干涩:“你是一个好姑娘,一定会有人不计代价去爱你,好生保重。”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
走得干净、利落、毫无留恋。
他走到南宫仙身侧,接过宋心儿手中的伞,低声道:“照顾好她,拜托了。”
宋心儿道:“二爷放心。”
温玉山转头看向南宫仙,柔声道:“外面凉,我们回去吧。”
南宫仙眼神复杂,却还是点了点头。
雨很大,雾很浓。
他将伞倾向南宫仙,一滴雨水自伞尖滑落,滴在他的眼角,是水,似泪。
02
雨已住,屋檐正在滴水。
天色渐晚。
客栈里已燃起灯,大堂里只有零星几个人在吃面,热气腾腾的面。
裴云惊拎着几个花花绿绿的盒子回来时,一眼就瞧见宋心儿在门口徘徊,他忽然感到不安——他已拜托宋心儿照顾花似雪,她在门口作甚?
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与花似雪相关的事,他总特别关心,特别担忧。
他三步并两步走去,宋心儿也瞧见了他,提着裙摆冲上前,细眉扭成麻花:“裴公子,小花不见了!”
盒子落在水坑里。
裴云惊拧起眉头:“我不是拜托你照顾她了?为什么会不见了?”
宋心儿直视他的眼睛,道:“她沐浴时不让我进屋,说想一个人静静,待我再进屋时,她已走了。”她顿了顿,补充道:“从窗子逃走的,我甚至不知她是怎么翻下去的!”
裴云惊拳头握紧,对宋心儿道:“快去找,分头找!”
下雨时,天总是黑得特别快。
花似雪还穿着那件又湿又脏的裙子,脸上的泥却已干了。
树。
四周都是树,又高又粗的树。茂密交错的树枝挡住昏暗的天光,洒下几缕浅淡的月色,勉强能看着路。
花似雪慢吞吞地走着,她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要去往何处,她只知道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她就觉得头也痛,心也痛。
一片乌云遮了月,唯一的月色已被黑夜湮没,山中夜气生凉,花似雪才感受到冷,环着胳膊,打了个颤儿。
眼前已看不见路,她正打算寻个地儿坐下,忽听前方一阵簌簌声响,草丛里露出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凌冽,嗜血。
花似雪咽了咽口水,不觉往后退了几步。
那双幽暗的绿眼睛如鬼火一般逼近,那野兽也不知是狼、是豹,还是野猪,磨牙时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十分吓人。
花似雪不动声色退后几步,转身就跑——她虽然伤心,却还不想死!
她不敢停留,也不敢回头看,铆足劲往前奔命。奔出没几步,只觉裙摆被牢牢扯住,她一个站脚不稳,重重摔在地上,只听“吼”的一声,那畜生已狰狞扑上,一双绿眼睛格外狠毒!
花似雪眼波一闪,瞬间蓄满了泪。
只听“嗷”的一声惨叫,那畜生忽地从她身上飞出去数丈远,重重砸在树干上,又滑下来,树叶簌簌洒下。
花似雪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人抓住隔壁拎起来。那只手又冷、又硬,就像是一把钳子,钳得她有些疼。
云破月开。
“你……”她方抬头,就对上一双眸子,一双又黑,又凉,又冷的眸子,就像是隆冬无雪的黑夜,仿佛万物都死寂,没有一丝温度。
月色透过树枝渗进他的眸子,渗进死寂的黑夜里,更荒诞,更寂寥。
她已认出他,她绝对不会忘记这双眼睛。无论谁看见这样一双特别的眼睛,都一定忘不了的。
那绿眼睛的恶兽已爬起来,直勾勾盯着两人。
少年道:“你快些走,我不杀你。”
奇怪的是,那恶兽似乎听得懂他的话,恶狠狠哼哧几声后,转身走了。
花似雪道:“你又救了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一个人莫要来这危险的地方,我送你回去。”
花似雪站着不动,那人侧眸:“怎么?”
花似雪似乎故意要和他作对,道:“我又不知你的名字,怎能和你走?”
那人道:“我不接受以身相许。”
花似雪大叫:“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以身相许啦?”
那人听了,淡淡看着她,才吐出三个字:“沈愁绝。”
沈愁绝。
花似雪慢慢嚼着这三个字,忽然道:“愁绝,愁绝,真是个好名字。可是,一个人若活得很快乐,又怎会想到这样一个名字呢?”
沈愁绝淡淡道:“你走不走?”
花似雪道:“我想走啊,可是我的腿已崴了,疼得很。”
沈愁绝走回来,一个倒拔葱将她拔上肩,动作十分利落,十分粗鲁,就好像肩上扛的不是一个柔软的少女,而是一个麻袋。
走了没几步,花似雪又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沈愁绝顿住脚步。
花似雪恐她将自己摔下来,忙道:“有人在找我,但我却不想与他纠缠,我想静一静,可以么?”她的嗓音又轻,又软,最后三个字带着一丝乞求,没有人会忍心拒绝。
沈愁绝淡淡道:“你要去哪里。”
花似雪道:“我现在有点冷,先找个山洞避避风,好不好?”
只要有山,就一定有山洞。就像一个人,只要有嘴巴,就必定会有牙齿,这本是很自然的事。
山洞也分大小,有的大得像天然的宫殿,里头有小溪,有钟乳石,有的就只有一间车厢般大小,花似雪此刻就坐在车厢般大小的山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