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混沌五
“既已退亲,沈家主又为何……”
沈凇轻叹一声,“母亲所顾念的不止我一人,她既为沈家家主,自然要为沈家将来打算。如今与肃王府亲事虽断,可若梁公子愿意,日后他封官拜将之时,仍能与我沈家有所亲连。”
谢邈难得一头雾水,“梁公子?”
沈凇抿了抿嘴,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小车夫解释这其中的意思,片刻,她说了一句让谢邈很熟悉的话:“一是亏欠,二是情感。”
原来如此。
谢邈恍然,她方才还猜测沈姑娘是否倾慕肃王公子,如今才想到,这件事中的两人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沈见瑛是希望无论日后梁封城伤否、胜否,沈家都能有好处。
不禁冷笑,这万顷荣光的肃王府,原来也是会被人算计的。
“沈家主从未给予肃王公子尊重,却还想着日后公子会再想起沈家吗?”谢邈道:“于沈家主而言,肃王公子只是一根能把沈家与王府捆在一起的绳子,武试考场却是一场大火。如今火势已起,沈家主不想引火上身,将绳索弃之敝履,却忘了它是唯一能让沈家和王府有所关联的珍贵之物。”
可沈家家主思虑完全,唯独漏掉了一个梁封城。她先前行事狠绝,退亲一事传遍南元上下,让肃王公子变成话本上的笑话,是个谁都能说笑几句。她既没有把肃王公子当个人物看,没有给他足够的尊重,如何就能断定,他就能给她这个面子,来日还能再谈这场亲?
沈凇道:“我也不想如此,我与梁公子都是这场利益纷争中的棋子,我无法左右这一切,更不会强求公子情意,只是听命行事。”
“恕小人直言,这场荒诞事里,肃王公子吃的亏可比姑娘多的多。”
沈凇有了些歉意,“这是自然。故我此行,也希望当面致歉。”
“但此事并非因姑娘而起,”谢邈话锋一转,“于情于理,姑娘都无需致歉。”
沈凇不解:“此话怎讲?”
谢邈敛目,“姑娘理解肃王公子难处,肃王公子自然也明白姑娘的处境。肃王公子不来见姑娘并非心有怨怼,恰恰相反,这表明他不在意过往种种,姑娘不必再多言。”
这话其实也是在劝沈凇回去,只是将这其中关系都挑明了,谁也无需再有歉疚。
良久,沈凇轻声道:“你是否觉得我可笑?”
谢邈微怔,抿了抿嘴说:“我很羡慕沈姑娘。”
“羡慕?”
“姑娘虽有些不得已,可这世间任是谁都有不得已的时候。可姑娘有一个为你操心打算的母亲和家族,这却不是谁都有的。”
沈凇苍白的面色被车中的小炉烘出些暖意,温声道:“我也很羡慕你。”
谢邈有些意外,“我?”
沈凇神色温婉地看着她,这女子于晚冬卓然而立,不必时时依偎着暖炉,不必忌讳寒风冷雪,轻松自在,肆意洒脱。
她试着敛去眼中过分强烈的艳羡之情,可太过用力却又有些刺痛自己,她沈凇这辈子注定无法一身劲骨地活着,沈家偌大家业,即便她是家主唯一的亲生孩儿,也与之无缘了。
“很羡慕你身体健康。”沈凇最终这样说。
更羡慕你无惧无怕、无顾无虑,能冒着风雪赶赴前程。
谢邈有些不好意思,不停地左脚踢右脚,说了一句:“会好起来的。”
沈凇莞尔,“借你吉言。”
她的目光越过谢邈看向客栈侧门处,那一处躲藏的身影并没有很好地被栅栏遮住。沈凇提了提声音,希望这凄凄风声不要挡去她的话:“请你转告梁公子,沈凇祝他此去邢都,武试高中。”
一场荒诞的缘分,由不得他们开始,也由不得他们结束。一场风雪带走过去种种,今后便各自奔向各自的前程吧。
“一定转告。”谢邈说,“沈姑娘一路保重。”
谢邈离开后,车外的小侍女上前为姑娘放车帘,随口道:“这小车夫谈吐不凡,很是出众呢。”
沈凇终于忍不住,急促地咳嗽一阵,急得侍女连忙端来一直煨着的热水,“姑娘说了这许久的话,冒着风呢。”
“她可不是什么小车夫。”沈凇笑道,“你可听过哪家的车夫称呼自家主子,一口一个 ‘肃王公子’的?”
而是位有胆识的女官大人。
沈凇看着客栈方向,那里有她错过的歉疚,也有她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生。
“走吧,我们去寻一间舒服些的客栈,好好歇歇,便回去了。”
谢邈进了客栈大门,才惊觉自己还拿着沈家的伞。
“拿着吧。”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梁封城止住她转身要去还伞的动作,“沈姑娘似乎很喜欢你,会很愿意赠予你这把伞的。”
谢邈动作一滞,“肃王公子在偷听?”
梁封城倒不这么认为,“你去见沈姑娘是受我之命,我去听一听都不可以吗?”
“当然不是,”谢邈说,“只是您实在该去见一见沈姑娘,她是个很好的人。”她对肃王公子转述了沈姑娘的话,又低头看着手中的伞,喃喃道:“既然是个很好的人,肃王公子如此慷她之慨,大约也不会生气的。”
梁封城看着她这一通说服自己动作,不禁失笑:“我可不是慷她之慨,即便是,方才你在沈姑娘面前说我不在意过往,可不是慷我之慨吗?”
谢邈收起伞朝楼上走着,身为一个小车夫走在主子前头却混不自知,梁封城也不说什么,慢慢跟在后面。
“我是代主子去的,说主子要说的话,可不能算是慷他人之慨。”
“既知道我是主子,小谢车夫在他人跟前也要注意些。”
谢邈脚步一停,“注意什么?”
“称呼,”梁封城揣着手说,“王府的车夫,称呼少主子会一口一个 ‘肃王公子’吗?”
“……”
这倒是没注意,谢邈想。
这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风雪,重重飘落在南元上下,飘去了澍原、壅城和邢都。
谢邈推开窗的一瞬间,漫天飞雪扑面而来,她朝北方看去,却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
飞雪如雾,遮天蔽日。
“什么都没有。”
她喃喃自语。
这位赴京上任的女官大人行装极其轻便,除却那一身单薄青衣,便只有一匹马、一个小包袱,如今不过又多了一件肃王公子丢来的斗篷,和一柄沈姑娘赠予的纸伞。
小包袱并没有用什么厚重的布料,打眼看去大约只是从哪块压箱底的陈旧衣裳上裁下来的一小块方布,左右剪剪便用作装行李的包袱。
谢邈打开一直紧紧捆着的行囊,那里面除了一身换洗衣裳之外,只有一本书。
《南元国全舆图志》。
这是一本很奇怪的书。
整本书前后装有夹硬纸的提花缎,看着极其贵重,可打开后却是书页泛黄、印字不清,这分明是年头很久的错版杂书,却被人加装了用以保护书册的缎封。
将要抚上书册之时,窗外骤然起了一阵疾风,谢邈被飘落在指尖的雪花冰了个激灵,恍惚回神,愣愣看向窗口。
“怎么了?”
这房间只她一人,却不知是在问谁。
谢邈露出笑意,轻声道:“没事的。”
下一瞬,她决意般拿起那本书册,手指紧紧捏着装册的锦缎。
眼神坚定,无所畏惧,不知是安慰旁人还是安慰自己地说:“没有回头路了。”
没有回头路了。
梁封城端详着手中寒光凛冽的玄铁长剑,这把长剑还从未见过血,被他藏在剑鞘中似珍似宝。
可若要为自己拼出个前程,待明日入邢都、新春进考场,便是在不到一月的时间里,用自己的性命做一场豪赌。
“大公子。”洗霜带着一身寒气推门而入,“壅城并无异样,聚骨院似乎没有行动。”
梁封城收了长剑,起声问道:“谢家呢?”
“傅二公子从峰东来的消息,谢州同的确将荫赐留给了一侄孙女,待小谢大人离家赴京后,谢府也确实连夜遣出了一队家兵,似乎是为了一封信。”
“信?”梁封城蹙眉,“如此说来,这封信在谢邈手上。”
洗霜道:“咱们帮小谢大人在息羽山挡去了尾巴,可见此事不假。”
梁封城双手虚虚烘着暖炉,“傅二没说谢州同因何选了谢邈?”
“莫说个中因由,就是谢邈这个人,傅二公子都从未听说过。”洗霜说,“说是谢家这个小辈平日行事低调,也鲜少和主家兄姐相处,谢邈离家时更无人相送,傅二公子都不知道哪个是她。”
梁封城思索片刻,喃喃道:“怪不得呢。”
洗霜等了半天,也没等出大公子在“怪不得”什么,只是又问了傅二公子的状况,“他还要在峰东待到什么时候?”
“这倒没说,”洗霜回想飞鸽传书的内容,“不过听闻西南战事已平,大军将要拔营回京,若是傅大公子随主将回京,二公子定会回去看一看的。”
算了算时间,“大军若是本月拔营,还能赶得上过年呢。”梁封城说。
从这一处客栈赴京,一路都是人烟稀少,行车大半日,终于看到了邢都城门。
洗霜掀开车帘探出头,看见外面排着队的都是想要赶在年关前进邢都备考的学生,“这么多人,何不过完年再离家赴京呢?”
“若是等过完年,也不是初一就能出发。要等过了十五开朝,衙门才有人当值,考生才能去办入京路证;年关闭门的沿途考驿再开,考生这一路才有地方住……”谢邈一一解释道,“这各地考生赴京赶考,可不是说来便能来的容易事。”
洗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王府从未有过年关前后的行程,对这些地方路事,他还真是不大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