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混沌十三
最终还是被留在傅府用了午饭,谢邈本以为与大长官一同用饭会是何等紧张局面,谁知这傅老大人到了饭桌便是不停地让他们三个多吃些、多吃些,吃了一盘又一盘,张伯还不停地继续上新菜,生怕菜吃了差不多他们就要离开似的。
出了傅府,三人的肚子都圆了一圈,又先后去了大长公主府、护国将军府,只不过大长公主她老人家去了城外怀吾寺上香,护国将军夫妇因双双染了风寒不能见客,故而这两家都没见到面,只把节礼交由管事代收。
最后一站,谢邈驾着马车停在了熟悉的地方。
她看着与前面几处府邸截然不同的、甚至有些朴素的匾额,不解问道:“肃王府的节礼,也要送给这位丰须质子吗?”
前头几位或是皇亲国戚,或是高官大将,总是和肃王爷有所交情又地位相及的人物,可这位住在扶沙馆的且不说是敌国质子,年纪更算是王爷儿孙一辈,即便是住得近,也不应该……
“邻居嘛,”梁封城回答,“这一份节礼不是以父亲名义送出的——是本公子送给况小王子的。”
谢邈看着他嘴角一丝调笑的意味,瞬间便明白了。
……今日是又免不了一场口角纷争。
扶沙馆的管事听闻是肃王公子前来,一路急跑地去门口相迎,倒是留自己的正经主子慢悠悠在院中左右踱步,没一点迎客的意思。
“你说他跑这么快做什么,那梁封城来还能有什么好事?”况渲背着手对身侧一位劲装男子说。
这男子装束乍一看与寻常侍卫无二,待走近些,却能看出他面容不似南元男子,口音也带着丰须的特点,“这院中上下除了你我,哪个不是正经南元人?若是人家对自己的王公子敬爱些您都要挑剔,恐怕就不得安生了。”
况渲被他怼的一噎,这人虽是他的下属护卫将军,可说的却总是没什么毛病,每每让他吃了亏却也不能反驳。
“就你知道!”
言语间,管事已迎了王公子一行进了门,梁封城远远地就开口招呼道:“哟,况小王子!本王公子来给你送节礼来了!”
语气之豪迈,行为之不客气,丝毫没有年贺的意思。
况渲光明正大翻了个白眼,“梁大公子,不好好在家备考,出来瞎跑什么?”
“可说呢,真是应该好好在家待着。”梁封城作悔恨状,可这神色也转瞬即逝,“可一想到旁边住着一个不能回老家过年的可怜小孩儿,本王公子就寝食难安,实在不能不来探望一下况小王子呢。小王子今年可收到家书否?你虽是质子,但我朝开明,不把你当囚犯圈着。你家老王爷若是心疼你,送些衣物吃食以缓解思乡之情,礼部也不会拦下的。……可为何我看你这扶沙馆上下空空,一点过年的意思都没有呢?怎么,没人管你啊?”
况渲牢记上次“泔水桶”之仇,更深知谁能忍谁就能赢的道理,对梁封城的风凉话置若罔闻,反倒是使劲堆出难看的笑脸客气道:“我这小小质馆,自然是不能同堂堂肃王府相较,听闻王府上下装点热闹、颇为红火,真是令人生羡。……咦?可王爷与梁大公子族归澍原,怎么您二位不回去过年呢,听说梁大公子的小妹可是每年都跟着祖母在老家拜族老呢,这象征一族传承的大事情,竟是只由二公子代劳,没你大公子的份哦?”
“呵……”梁封城深呼吸几次,招手让洗霜过来,“年底宫宴颇多,天子之邀无论如何是不能不列席的。说来奇怪,我父亲同当今陛下都不是一家之姓,过年过节的陛下还惦记着呢;小王子呀,这丰须王室是您同族至亲,年节时也没见送来什么消息节礼顾着您呢。”
况渲:“……”
“洗霜,把礼盒打开,让我们小王子看看礼物呀。”
“是。”
洗霜手中的锦盒约有三尺见方大小,像是寻常成衣铺子用来装贵重衣裳的盒子,谢邈想,大概是给小质子做了新衣裳吧。
……新衣裳?
这算是哪门子年礼?
下一瞬,伴随着掀开的锦盒,一片白茫茫便如雾霭涌入众人眼帘。
竟是一件白色衣袍!
除了早知内情的梁封城与洗霜,在场之人无不惊愕。
“听闻因地处极北之地,丰须冬日往往风雪不断、城土皑皑,为表示对冬雪的敬畏,丰须先祖便以这雪白之色为尊。”梁封城介绍说,“我一想,小王子您离乡多年,自然是想念家族亲人,丰须王室着白色贵服,那送一件这样精致的白色衣裳与小王子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谢邈心中打鼓,不禁探头去看那小质子的神色,谁知这况渲竟然真的毫无怒意,看着那衣裳,甚至面带眷恋,像是在看很亲近的东西。
这小质子是真不懂,还是确实能忍?
梁封城见此,终于露出了得逞的微笑,他先作势要去展示那衣裳,又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突然停下,“哎呀,实在抱歉,我是不能碰这东西的。”
况小王子脸色懵懂,不明白他的意思,此时的他看上去才终于有了这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神情。
只可惜,这神情出现在敌国质子脸上,也许注定就是要被打破的。
梁封城的快意肆无忌惮,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变得狰狞,但无所谓。
他身上的血来自黄沙漫漫的战场,他喉间总是压抑着铁甲下的嘶吼,他记得大刀长矛,他记得仇恨,也记得那些猖狂又丑陋的大笑。
他从来不会在扶沙馆扮端庄有礼的邢都公子。
所以梁封城开口了,用最温柔、也最残忍的语气告诉况渲:
“小王子还不知道?我南元与你丰须风俗大不相同,这纯白衣裳在丰须象征尊贵,可在南元,却是——”
“家中遇丧才会穿戴的。”
犹记南元励和三年秋,那是一个庆贺丰收与备冬的时节,正值为先皇三年守孝期满,举国上下恢复鼓乐,一时歌舞欢腾、百姓和乐……
紧接着,天地骤变,先是安养于福康宫的刘太后溘然长逝,恢复生气的南元再度陷入哀迷;
半月后,驻扎于关北山的北境大军却听到了换防三年以来的第一声振鼓;
与此同时,那道响彻全国的军报在宁静的傍晚成为了许多人后半生的梦魇——
“白鹤!关北山加急!”
“白鹤!关北山加急!”
“白鹤!关北山加急!”
丰须那位做了四十年储君的王长子终于即位,在自己五十大寿的当日喝得大醉,借酒意突然下令于边境向南元发起夜攻,甚至放弃丰须西、北两道防线,以全国兵力攻打距离最近的青州,一时战火蔓延,三城告急。
青州长史周方葵当即下令全城南撤,同时关北山大营驻军及时发兵支援。可由于丰须此番突袭令人始料未及,关北山主将康承诲对其攻打青州之兵力预估严重错误,又以为青州守卫可以抵挡片刻,故而只派遣三千步兵、一千骑兵前往支援,待这杯水车薪的援兵终于赶至青州,只能看到一片焦土与丰须的一万铁蹄。
青州失守,关北山防线危急,沉浸在悲恸中的皇帝终于被骇人的军报从福康宫拉到合庸殿,一道旨意发出,肩有从龙之功的年轻将军再度披甲上马,从岘州练兵场出发,千里奔袭救关北山防线于万一。
最终,南元将士大胜,丰须撤军百里,这场举国之力的夜袭让丰须三境防线崩溃,一时间北方的霸主竟沦为一张空壳。
青州,这座南元最北的城池还是恢复了安宁,南元国舆图依旧完整,关北山防线更加牢固。
可对于曾被丰须军队占领半月的青州城来说却再也无法恢复。弯刀铁蹄之下,百姓流离失所,归燕巢于林木,城中流血漂杵,坊市皆作焦土。一场屠城之后,青州原住百姓数量只余三成,而原本的青州府衙早已横尸遍地,青州长史周方葵身中十数刀失血而亡,被扔到墙根堆叠成山的尸体上。这位身先士卒、在漫长的黑夜中独自守卫城池的长史大人,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前来支援的那位将军。
这一场喝酒上了头发起的战事,在两国几代人的回忆里都成为了黑暗的梦魇。
梁封城本是要好好捉弄况渲的,可他如今双眼赤红,嘴角的笑意早已转为仇恨。谢邈看着他负在身后、紧握的双拳在微微发抖,不禁上前一些,想在事态变得更难看之前先拦住肃王公子。
况渲先前的眷恋神色僵在脸上,他自然明白了梁封城的意思。
“凭这衣裳在你南元是什么意思,在丰须,它就是王族的象征。”
梁封城道:“的确,没错。”
他合上锦盒的盖子,一手将其掀去了况渲的方向,那盒子先在况渲的胸口砸了一下,由于没有被人接住瞬间掉落在地上,里面的华服散落开来,沾染了许多尘污。
“的确在我们南元百姓的眼里,丰须王族已同黄土棺里人一般无二了。”
待这一行人走后,扶沙馆的下人四散而去,不敢轻易上前招惹带了怒气的况渲,而后者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愣着神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了,殿下,那场战争开始的时候您才刚刚出生,不知道也是自然。”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那位将军走上前,先拾起了衣裳和锦盒,“王爷一顿酒肉,吃下了丰须三道防线的兵力,南元的青州城顷刻间化为焦土,屠城半月,血腥气都飘到了丰须大营。”
便是那场战争之后,丰须因南防崩裂不得不主动向南元求和,但南元态度冷淡,甚至在距离原本岘州练兵场不远的坪州增建新的练兵场,目的不言而喻。议和进程一拖再拖,直到三年后,丰须老王爷送来了不满四岁的小儿子况渲。
况渲眼神涣散,问他:“梁封城的怨恨来自那场战争?可那时他才几岁?这么多年过去……”
这位将军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殿下年岁虽小,可也不要太过天真,两国百姓之间的恩怨岂是时间可以消磨掉的?青州一夜覆灭,您可知道多少南元百姓失了家园血亲?刚出生的娃娃被扔进河里,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倒在门前,这种仇恨刻入骨血,便是转世轮回都要牢牢记着的。”
可无论他如何形容那场战争的残酷,他明白,况渲是无法想象的,毕竟这位小殿下出生后不久便来了南元,在他尚不算太漫长的人生中,战争还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汇。
况渲耷拉着肩膀,想和这扶沙馆里唯一与自己同根同源的人多说几句话。
“第五将军分明是我丰须将士,可似乎对梁封城所为并不感到冒犯。”
甚至有些过分平静和坦然。
将军看着手里的衣裳,略有些僵硬的麻布压入他掌心。
“属下尊敬肃王公子。”他毫不避讳地说。
况渲蹙眉,“尊敬?”
“至少……一个对屠城感到怒不可遏的人,若是日后成了领兵之将,面对丰须百姓,断不会再行如此残忍之事。”
那将军认真说完,随即想到了什么,略有惊讶地说:“哎呀!殿下还不知道吧?”
况渲探究的眼神看向他。
“当年的青州长史,魂落尸山的周方葵——”第五徒宗说。
“可就是肃王梁修的发妻……王公子梁封城的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