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混沌十四
梁封城第一次提起“临柴阁”的时候，谢邈还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入府后本要先去见过肃王爷，可王爷被陛下传入合庸殿议事尚未回府，谢邈于是跟着梁封城去了住处，这一去才知道，临柴阁竟是这位肃王公子自己院子的名字。
“临柴阁。”谢邈看着院门上的匾额，“出自何人？”
梁封城先一步进了院门，回头发现她并没有跟上，说：“我想的名字，因为这院子一圈都种了长垂柳，柳生木，木作柴，院中围水，自然就是临柴阁。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
这院子不小，院门正对一处三层飞檐小楼。将至傍晚，楼中小窗皆透出淡淡烛光，最下长廊上挂起的灯笼也映出亮色，时至冬日，花草蔫掉一茬，鱼虫没了动静，院中颇为静谧。侍从西出东入，进进出出地为王公子准备晚膳。
安静，漂亮，遮风避雨，衣食无忧。
确实是一处好地方。
“王公子好意……谢邈心领了。”
但却不是她能住的地方。
谢邈还是背着自己的小包袱站在临柴阁院外，“谢邈一介末官，自该本分做事。肃王府尊贵之地，实在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梁封城听出谢邈话里话外都意思，转过身正对她。
半晌，他道：“我以为我和小谢大人算是朋友。”
即便两人各有目的，虽从不过问，但都心知肚明。
“是朋友。”谢邈坦然道：“赴京路中王公子帮我挡去谢家尾巴，今日带我拜见各位大人，作为朋友已仁至义尽，谢邈无以为报。”
梁封城扪心自问，自打来京路上相遇，这一路谁不是各怀着各样心思？谢邈有所求，他也不是磊落跌荡，好似担不起这一句“仁至义尽”。
“住在这院里实在于礼不和。”谢邈说，“王公子心地良善谢邈清楚，日后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请王公子尽管吩咐。”
不过她区区六品小官，大约也没那个能力帮什么忙。
“谢邈告辞。”
洗霜一直躲在院门之后，屏息凝神等小谢大人离开才走了出来，看着大公子瞧不出喜怒的神色问：“……不如我去帮小谢大人找其他住处？”
“这认识没几天，倒是不停地道别了。”片刻，梁封城长袖一挥转过了身，“哼，人家不稀得住，咱们还上赶着去做什么？不管她！”
左右一个小小文官，后头还跟着扯不掉的尾巴，日后能有什么用处！
洗霜：“……”不管就不管，这一副受了气的语气是做什么…再一抬头，又看见闷头向前走的大公子脚步突然停下，“怎么了？”
“你说……”梁封城突然语气一变，“你说谢邈手里的那封信——到底和谢州同有什么关系？”
早先梁封城说的的确没错，眼瞧着天色昏暗，居然还真的飘起雪来。谢邈拢着袖子往玄枫大街的方向快步走去，得在入夜前赶紧找个住处。
她盘算好了，找个两家客栈相隔不远的地方，这样一来即便住的那家真遇到了不想见的人，还可以立刻跑去另一家。本着这样的打算，也不必再去一家家问有没有峰东来的考生住宿，很快便找到了距离不算太远的客栈，虽这时候住店难免贵些，但也总比露宿街头的好。
“炭火、被褥……”客栈小二带她清点房中备好的东西，“得嘞，全着呢。本店除了年三十不供晚饭、年初一不供早饭之外，其他一日三餐都有，客官放心！”
谢邈问：“可供马草？我这还有匹马在别处，今日为着找店才没牵着。”
小二忙点头，“有，有，后院攒足了马草，足够它吃到十五的！”
于是次日谢邈起了个大早，先去把可怜的小白马牵到客栈后院吃草，接着又上街买了些三十、初一两日要备着的吃食，好在这场雪来得及时，东西放着一时也不会坏。
自月前为赴京折腾许久，又要防着谢家派来的尾巴抢东西，谢邈一直提着心气不好松懈。如今好了，虽说院子塌了没地方落脚，可到底整修的事不必她过问，只等着年后修好搬家便是，这几日住在外头等着过年，倒是能好好喘口气。
大年三十。
邢都真不愧是南元国最繁华的地方。自昨晚开始，这过年的烟花炮仗就没停过。由于今年还有各地考生住在京城，尤其是年纪轻的武试考生们爱热闹，早早就结了友成了队，一日三顿地在各处酒楼歌台欢笑，就连这小小忠学客栈的大堂也从未断过笑声。
谢邈推开窗户，想探出上身去看街上的热闹，只可惜她住的客栈本就在玄枫大街西侧，这间客房又窗口朝西，正好背过最热闹的地段，往往这街上的烟火她也只能听个声，连最后的烟儿看不见。
门口有人叩门，原是客栈留班的小二端着酒坛子给各房送，“客官过年好！这事咱们忠学客栈早就备好的年酒，各房一坛，明日还有一坛！”
谢邈接过道谢，“您也过年好。”
小二嘿嘿笑了几声，又看着这位小大人整日自己待着，便好心提醒几句：“您若是自己呆着无聊，可以去大堂和大家伙儿玩去呀！这满楼里都是跟您年岁差不多的考生，大堂可热闹呢！哦，对了，今儿晚上邢都城好几处都要放大烟花子呢，成堆成堆……对了对了，有三处地方的最热闹，除了咱们离的最远的宫里，还有皇城门、肃王府，这两处是最能看的清，就今儿晚上，您可要记得去看啊！”??
合上房门，楼下的喧嚣瞬间被隔绝在外。谢邈再端着酒回到窗前，街上走动的都是年纪轻轻的考生们，离家千里赴京赶考，这也是他们难得能和同龄人一起热闹地过个年。
谢邈也是他们的同龄人，可在某种程度上却与这些于南元国来说过分金贵的考生学子们天差地别，她是钻了空子走进皇城，和人家凭真本事去考的完全不同。
“羡慕啊，真是令人羡慕。”谢邈这样说着，可她眼中却全无羡艳之意，仿佛这样说只是在说给自己听一般。
街上的花灯成堆亮起来就像白天的太阳，少男少女们围着太阳跑来跑去，欢脱的身影落在楼上窗边的小谢大人眼里。
“来年四月进考场，六月定职，光宗耀祖，前途无量啊……”
她的仕途却是能一眼望得到头了。
须臾，年三十的第一道烟花窜上了夜空，宫城方向的上空骤然爆出朵朵花火，五颜六色的烟火把元宫照的亮如白昼，又像是给那恢宏的碧瓦朱檐簪上了头花儿。
谢邈根据街上人们的动作判断着烟火的精彩程度。
“这瞪大了双眼，脸上尽是欢喜样儿，可见宫中烟火是下了本儿的…能有多精彩啊？这烟火还不都是一个样。又换地方了？喔……应该是皇城门接上第二波了。”
谢邈看了半晌，街上的人为了观赏烟花已经许久没有动地方了，倒是让她觉得无趣，正要像前几日一般拿了酒在窗边看风雪消磨时间，又忽觉今日难得停了雪，这是连个动弹的东西都没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知道谢邈在等什么，只是这个时候大约也只有肃王府的烟火和突如其来的风雪值得等一等了。
肃王府前院。
小六从外头呼哧呼哧地跑进门，眼瞧着洗霜手里燃着头的线香就要碰到烟花筒的捻儿，赶紧大叫一声：“别动！！”
洗霜被吓了一个踉跄，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瞬间灭了火，回头一看却是上街赶热闹去的小六子，“你一惊一乍搞什么名堂！吃炮仗了！”
小六着急忙慌地跑到廊下等着看烟火的肃王爷和公子跟前，路上还不忘一脚把那根线香又踢远了些。
“王爷！方才皇城门东放烟火，有堆炮仗筒子不知是怎么了，窜出去好远才给炸了！火星子到处都是，还把奉堂一个屋角给烧着了！”
众人从他进门时的慌乱神色就看出这是出了事，年三十的晚上都城出了事，在百姓们看来不论事态严重与否那都是大事。如今小六一详说更是了不得，又是皇城、又是奉堂，院中一干人等都惊在原地停了动作。
而最镇定的肃王爷只是稍蹙眉头，随即问：“守卫司有何动作？”
“当值的侍卫立刻跑去救火，可今晚守在皇城墙外看烟火的人太多，火星一起大家都慌了神，大喊大叫四处跳窜，场面混乱，剩下的侍卫们压根压不住！皇城里的侍卫想出来支援，可又担心有人趁乱生事，根本不敢开门出来，如今皇城外乱成一团，乱着呢！”
梁封城道：“火势如何？”
小六平时看着愣头愣脑，如今真遇到事却是头脑清晰，一五一十汇报道：“清水巷的几棵枯树起了火，但火势不大，四周再没什么能烧起来了；除此外最严重的便是皇城奉堂，那地方是窜上天的火星子烧着的，台阶又高的很，一时半会只能靠皇城守卫司的侍卫们上去扑火。”
片刻，肃王爷厉声吩咐道，“洗霜，由你亲率府中三十名侍卫往清水巷，途径皇城门遇到慌乱百姓要协助守卫司清道，不可伤人，不可动武。”
洗霜领命，立刻拿了佩剑出了门。
又对柳坪说：“今日生乱，王府上下无事不得外出，其余的……你看着办。”
“是。”
接着，王爷招呼小六过去，“你很聪敏，心思机敏办事得力，赏。”
小六惶恐道：“谢、谢王爷赏赐！”
“大公子，清水巷虽说离咱们王府近些，但那几棵枯树起不了大火，为何要派这么多人去灭火呢？”待众人散去，小六跟着大公子往临柴阁走着，越想越不明白，故而开口问。
梁封城欣慰地揽着他，这小子今日的事情确实办的漂亮，如今不明白的也知道开口问，长进很大。
“你没听王爷说嘛？洗霜他们若是半路遇到乱子，要协助皇城守卫清道……”
小六不解，“洗霜侍卫官属守卫司，这事我是知道啊。但是清水巷的火真的不大！我来的时候周边的商户都正送水灭火呢，眼瞅着就要扑灭了。”
“……”梁封城说：“洗霜是官属守卫司，但王府能直接插手皇城守卫吗？所以呀，洗霜他们是去灭火的，是怕清水巷的火烧到王府…路上遇到乱子协助守卫司镇压，和直接插手这件事，这两者的意思可是完全不同。”
小六听着头大，这去灭火又无火可灭，去清道又不能说去清道，翻来覆去的，怎么这么复杂啊。
不过算了，今天是年三十，王爷还赏了东西，他已经要乐的睡不着了！这些不明白的事……嗨呀，人这辈子谁还没几个不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