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混沌二十九
许是抱着试探心思的考生居多,前半晌的对抗实在漫长又无聊,像第一组赵叔韧这种招招下狠手的反倒是少数。梁封城两人没有再回武斗台,转而去了宿房休息,好在他们的宿房距武斗台也不远,听着从官鸣锣报名的声音也能猜到轮到了哪一组。
约两个时辰后,同是第八次的梁封城比卫方垣先上武斗台。
照规矩,上台前先挑选兵器。
梁封城此次入无因阁是带着佩剑的。
当初先帝登基,恰逢梁如羽关北山大捷。为表恩赐,先帝特命人寻遍南元寻出一块重黑玄铁,以此铁石铸成两柄长剑,其中一柄作为梁如羽的佩剑随他征战数十年,另一柄则留在了澍原宗祠。
梁如羽去世,佩剑随其一同入葬;宗祠那一柄则被梁修请回邢都王府,待大儿子梁封城长成,交给他当作佩剑。
有时想想这些往事,梁封城突然想着原来饶是威严非常的肃王,也如同寻常父母,会把家中一切好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孩子。肃王当年代父镇守关北山那许多年,竟从未从祠堂中拿走过那把象征着胜利与军威的玄铁长剑。
既将此剑带来了考场,自然是要用的,只是眼下还用不到。
梁封城目光扫过台上的一众短剑长枪,最终停留在一杆十分普通、连普通花样纹路都没有的漆棍上。
拿起长棍的同时,不远处的西台也结束了丁组第七次的比试,卫方垣终于上了台。
两人隔着不远互相鼓了鼓劲。
“此人虽重义,但行事冲动易惹祸事。梁公子是要成大事者,实在不宜与其深交。”
一旁突然想起一道清澈冷静的声音,梁封城侧头看去,是一劲装女子持柄横刀稳步走上了武斗台。
此女面容清秀,明眸似月,这一身装束与兵器倒是与其格格不入。
“在下北鹤府,季寒商。”
若是提及南北两鹤府,梁封城自然最先想到晨起那个用暗器中伤赵叔韧的王沅。虽不想先入为主,可心中到底有些气恼,只拿起了那杆长棍,微微点头:“澍原梁封城。”
“梁公子因为王沅所为心生芥蒂,在下清楚。”季寒商按规矩把刀鞘交给从官收好,走近几步,“可武试规矩从未说明不许用暗器或用毒,若到终场,哪怕直接以毒取人性命也是有的,王沅只是提前用了此招而已。梁公子心中芥蒂,属实没什么道理。
且南鹤府考生表现如何与我北鹤府何干?在下只是想交个朋友,公子何必甩脸色呢?”
这一番话下来简直让梁封城有火无处发。王沅虽以毒中伤赵叔韧,但到底没有坏无因阁的规矩。“可真有意思。你我如今站在武斗台上,已是生死不论的敌手,还交什么朋友?”
季寒商轻笑一声,“那公子与隔壁的卫学子迟早也会在这台上兵戈相向,你二人如今竟不是朋友吗?”
她目光渐远,似是在回忆往事。“昔年肃王梁修尚是关北山大将军,驻守边境防范丰须,与丰须大将第五滨对阵为敌十数年。可二人年少曾同在南元习武——游山玩水时,还来过我们北鹤山呢——他们可也是至交好友。如今你我为敌,并不妨碍交友。”
季寒商说,“公子是肃王膝下的得意儿郎,却如何不像肃王那般爱憎分明?常以外物左右,实不是个真正洒脱的性情。”
“……”
被这样“教育”一通,梁封城心里莫名起了一阵邪火。可偏偏季寒商所言全是道理,用典用故,首尾相圆,让他只能憋着嘴,根本回不了话。
又想起了谢邈。
怎么今年遇到的姑娘女子,竟个个儿都是牙尖嘴利的?
季寒商说完那番话,两人也个字准备好了兵器,从官便鸣锣击鼓,呼道:“二场甲组第八次,比试开始!”
两人相对而立,互相行礼,而后各自退后直至间隔十步,四下安静,比武开始。
季寒商虽是女子,但个头却与男子不相上下,几能到梁封城眉眼处。左手握拳支撑右手手腕,右手中一柄横刀向右而持,右腿后撤,身形下移,呈防守状。
梁封城眼中晃过横刀寒光,突然有些后悔自己选了个不见血的兵器。
呼吸之间,大约是感到梁封城尚无进攻之意,只见季寒商手腕一转,刀锋立变,右腿使力,刹那间近乎冲到了梁封城眼前。速度之快,刀锋之近,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气。
几乎同时,梁封城长棍横起,却未挡在横刀刀刃,而是直直阻在季寒商腕骨处。后者大概也没想到他会打到这位置,顿觉手腕酸麻,差点拿不稳横刀。
季寒商压低声音说:“公子这手法实在该用剑的,若是用剑,只这一招我右腕便废了。”
梁封城:“我是要赢,却也不为废你的功夫。”
季寒商神色一滞,以尚还酸麻的右腕狠狠抵着梁封城的长棍,使其一时间无法再改变招式,随即忽再转刀锋,刀刃直直划过了梁封城的左小臂。
刹那间,衣袖划破,鲜血渗出。
她对梁封城做出了真诚的评价:“公子心善。”
四字为界,武斗台上的气氛终于不再平和,转而变得硝烟四起。
梁封城知道方才自己用了几成力,这样的重量撞击在一女子的腕骨上,对方就算骨头不断也要感到剧烈的疼痛,而见季寒商腕骨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便知道此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个一根筋的主。
季寒商感受到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换成左手持横刀。“我说过,若公子用剑,这右手便废了,公子不必试探我的伤势。”
“我只是感叹南北鹤山雅韵之地,两位头名竟都如此——”嘴边寻摸出一个合适些的词,“倔强。”
又是几个回合下来,季寒商丝毫不减进攻之势,梁封城也由防转攻,两人步步紧逼,不一会儿各自身上就多了不少伤口。
梁封城一身崭新的劲装被划得尽是口子,每一处都隐隐透着血色。相比之下,季寒商身上倒是没什么看得见的伤口,只因为梁封城用棍,所伤处全藏在衣衫里。
这场比试可算是打得耗时良久,台下的考生已有看不下去的,早早去了膳厅等吃饭。两人体力俱有极大消耗却也都不敢松懈,且既用长棍,梁封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对方因伤势下场,唯有耗尽对方体力方能获胜。
可如今再看季寒商,这姑娘言辞犀利,出招果断,极是利落,每招皆以最小的移动进行攻击,几番下来根本没有什么费力的。
失策。
“我实不知公子几番犹犹豫豫到底是为何故。开始觉得你见我是女子,打算做那表面样子相让;可仔细一想,仿佛在我上台之前公子就选定用长棍了。”
季寒商半跪在台上休息,以横刀为支撑,避开右手腕和身上的暗伤,嘴角含笑地看向同样坐下的梁封城。
“你我既同时出现在这武斗台上,已是敌手。若公子来日上了战场,面对生灵涂炭城池尽毁,还要想着如何能留敌军性命吗?”
她右手腕无力地搭在膝盖处,原本高高束起的发丝也变得有些凌乱,和梁封城一样一副伤败样子。“公子如此心善,实不该来着血雨腥风的武试,该去怀吾寺做方丈才是!”
有几位从官没忍住笑出声,瞥到陈竟省的脸色不佳又硬生生憋住。台下路过的考生叽叽喳喳地嬉笑,他们这一组的比试耗时良久,且又到了前半晌的最后一组,有不少人都愿意停下来看这场热闹。
“你这姑娘,言辞这般犀利,小心激得他恼怒再伤你两分!”这一组如此投入,竟都没注意到另一台上的丁组已经结束,卫方垣再度获胜,正站在他们台下看热闹。
“梁大公子,现在是大发慈悲的时候吗?等她挥刀划了你喉咙,你便去天上当菩萨吧!”
有眼尖的从官看清是谁,指着卫方垣喊:“哎!怎么又是你!考完便快些用饭去,在这儿看什么热闹!”
卫方垣又冲着梁封城嚷嚷几句,才慢悠悠晃去膳厅,刚一进大门就看到早早坐下喝茶等饭的谢遄。
他挨着坐下,给自己倒了茶,说道:“首场那日就觉得梁封城窝窝囊囊没脾气……就知道嚎!果然今日上了台,比试一场能有多难?居然打了这么久。”
谢遄说:“他一开始就选错了兵器,眼下再后悔也没用,只得慢慢耗下去。长棍难伤敌手,横刀却让他身上遍是血痕,唯有耗尽那姑娘的体力他才有获胜的机会。”
“你说他是怎么想的,啊?选长棍?这是武试,自然是选带刃的兵器获胜几率更大,他竟然选个闷棍?”
“你不觉得他这番有些眼熟?”谢遄问。
“眼熟?”卫方垣不解,“难道有哪位江湖高人也惯用长棍的?”
谢遄说:“你见过?”卫方垣摇头。
“我是指今早第一场比试,赵叔韧那一场。”
“赵叔韧用刀,那王沅用短箭,也不是长……”卫方垣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想到了赵叔韧比试时最后那制胜一击。
长刀转向,刀杆作刃砍向王沅的左肩。
卫方垣一拍桌子,“我不明白赵叔韧那一击因何转成刀杆,王沅用毒使他重伤,他竟还想着留她一命?真如你所说,梁封城选长棍是因为看到了叔韧那一招,那他俩这是要立地成佛么?”
“我只是在想——”
鸣锣声起,谢遄的声音陡然停下,整个膳厅都安静了不少,众人听到了来自武斗台方向的从官高呼:“北鹤府季寒商,二场除名!”
谢遄与卫方垣二人对视一眼,随即看向膳厅门口的方向。
“别看了,他身上尽是伤口,定是去了医伤司。”
两人看向声源处,原是张舶帆。
“舶帆大哥,这一上午都没见你,你比完了吗?”卫方垣问。
张舶帆坐下,“我在后半晌。”
谢遄没打招呼起身就要向外走去,卫方垣见他似要去医伤司,跟张舶帆说了一声也跟去了。
眼瞧着要走到医伤司门口,卫方垣却见谢遄转了向,竟拐去了回宿房的路。
“哎哎哎!”他喊住谢遄,“你不是要去看看梁封城吗?”
谢遄侧身问:“谁说的?”
卫方垣不解,“那你……你突然出来做什么?”
一听见张舶帆说梁封城受了伤就跑出来的,不是你谢遄吗?
谁知谢遄竟答:“我只是不想和张大公子说话。”他双手一摊,回想自己方才的行为,“难道表现的不够明显吗?”
“……”
呸!
看着谢遄走远,卫方垣心道:舶帆大哥何等人物,你还不想跟他说话?
没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