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混沌三十
谢邈在学正殿取了名牌离班,直接换上常服,撑了一把油伞在无因阁考院门口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武试二场结束、考院开门。
考生们陆续走了出来。
今日借着学正殿外务的名头在邢都城上下奔波了一遍,一双薄靴早已被积雨浸湿,可即便外袍与长靴都变得湿冷冰凉,谢邈依旧保持着温热的内心,
她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需要告诉肃王公子,非常重要,这关乎她是否真的可以和身有天然“免死金牌”的肃王公子捆在同一根绳子上。
怀着这样的期待,谢邈的心情在离家进京数月后终于有了些许“雀跃”——她认为勉强可以这样描述,她诚实地不想无视自己的这一些小欢乐。
紧接着,丝毫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某人期待之中的肃王公子出现了。
“你为何要去学正殿卷库?”
“历届考生名单有何重要之处?”
“你身上那封招来杀身之祸的信,我可以看吗?”
谢邈等到了这三个突兀的问题。
梁封城现在的心情很差。
和季寒商的对决虽然最终胜出,获得了继续参加三场比试的资格,可他身上密密麻麻被鹤山横刀划过的细小伤口不计其数,这并不是他预想的结果。
而且这位季学子嘴上功夫还很刁毒。
说话“横冲直撞”,却句句撞在梁封城的痛点上。
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她说话的方式很像那个牙尖嘴利的小文官。
梁封城裹着一身纱布披好衣服,脸色相当难看地往无因阁大门走。
吃了亏,受了伤,心里烦。
谢邈。
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一直在被这丫头牵着脖子走他都没有察觉。直至今日遇到季寒商,过分熟悉的感觉让他不得不想起那个多日未见的小谢大人,刀棍相击之下,梁封城才终于站在局外人的视角,恍然发觉自己这段时间木头到了什么地步。
那日事发突然,从山水巷到玄枫大街,谢邈几句话就把梁封城身上的纠葛套了个完全。与梁俭的矛盾、与梁府微妙的关系……梁封城独自憋在心里近二十年的心思竟在这个相识不足半年的女子跟前抖了个底掉。
反观谢邈,她看似全盘托出,把自己如何冒险进入学正殿的所为系数告诉了他,可只要再细细想一想,她仿佛只是用表面的秘密去掩饰了更深层的秘密。
比如她到底为什么要进学正殿卷库?
比如她为什么要看历届考生名单?
比如……
她手上那一封出自谢州同之手的信,到底是什么内容?
一个出身不高却能直接进入礼部司为官的年轻人,昂首走去便是锦绣前程,为何偏要陷身学正殿那一处只进不出的泥沼?
此人太过神秘,让他看不清、摸不透。
让他不敢用。
肃王公子为巩固地位,可以结交或提携任何在未来某一日能给予他援手的人,哪怕只有些微的可能。
但他绝对不能牵扯上一个说不清道不明、虽有所求但掩藏的危险全然在他意料之外的人。
谢邈就是这样的人。
谢邈的身影不算隐蔽,他内心的疑问更加清楚,于是一身伤口的肃王公子在出了无因阁大门之后,并不对小谢大人的突然出现感到疑惑,反倒大步走去,撑起自己的玄色油伞,宽大的身形把靠墙站着的谢邈挡了个严实,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问了这三个问题。
他说:“清楚明白地回答,这是你能‘助我一臂之力’的条件。”
大约是下雨的缘故,谢邈的心底一凉,感官也被这淅沥的春雨全部剥夺,唯有双眼感受到对面脸色不佳的王公子。
她的视线扫过梁封城衣领与袖口处隐约露出的纱布边缘,似乎还隐隐渗着血色……这满邢都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公子,大约只有他一个还在武斗台上为功名挥剑拼命。
“王公子为自搏前程连性命都不顾,如今有人相助,何故反倒多出这许多顾虑呢?”她问,“在下有时真不知道王公子到底是当断决断,还是优柔寡断。”
梁封城轻笑,有一道雨幕做阻隔,他也终于不会再被谢邈似真似假、清澈无辜的眼神带着走,“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小谢大人。你要知道,即便是做生意,也是需要本钱的。”
“王公子提出的问题,我一个都不会回答。”好似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话音刚落,谢邈就毫不犹豫地回答,“永远都不会。”
梁封城脸色更冷了几分,右手紧紧握着伞柄,他大约是要被万物复苏时的绵柔春雨冻僵了。
谢邈还是那副平淡而坚定的神色,那日大雪下的息羽山里她是什么样子,崆州官驿、邢都城门、山水巷与玄枫大街上的她是什么样子,如今还是什么样子。
“恕我直言——南元国,邢都,身上有官职爵位的人不计其数。站在城门上撒一张网下去,能兜住几十个皇室宗亲。即便没有肃王公子,我也可以找其他任何一个做事,而他们不需要知道我的任何秘密。……王公子用人,只消知道此人可用即可,不是吗?”
毕竟有时候保密保的并不是秘密本身,而是彼此的前程性命。
几句话下来,谢邈轻易地扭转了局面,把她和自己的位置整个调换,把他这个身上负伤——心里也不好受的可怜家伙从主位踢去了下位。
从武试考场走出的考生越来越多,大家纷纷撑着伞快步走向城门,没有人注意这一处暗潮汹涌的角落。
又不说……
总是这样,除了她来自峰东名为谢邈、是谢州同的侄孙,其他的他一概都不能知道!
即便是几次派了人去峰东调查,这个谢邈也能像一阵烟一般,好像在谢家上下消失了似的。难不成是鬼么?
如今他直截了当地提出了条件——甚至都不算条件,他只是想更加了解眼前这个人而已。这难道是什么无理要求么?难道他几次三番救谢邈于危急,却仍旧不能知道她的一丝秘密吗?
梁封城的下颌转瞬即逝地紧了紧,不甘劣势地回嘴道:“一个荫封的六品文官,本家叔祖都在派人追杀取你性命;职在学正殿,与朝中大臣面都见不到;手上无权,官位缺钱……你倒是同我说说,你能起到什么举足轻重的作用?”
他转头不看谢邈的眉眼,嘴里继续不留情地捅刀子:“哦,对了,”他轻蔑地笑了笑,“你能捅漏封卷库的屋顶——即便是养只黄毛狗,扔一块骨头上去,它也能把封卷库搅个天翻地覆。”
封卷库一事有人刻意帮你压了下去,你被人家当刀子使了,你这个蠢货到底什么时候能意识到!
梁封城梗着脖子继续看向一侧,其实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但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看谢邈,只好保持着这个动作,等待谢邈照例的回击。
年少人口舌上的攻击总是最会挑难听的讲,并热衷于将此当作自己隐形的盾牌,简单地认为对方也知道这种“玩笑话”的度在哪里,然后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大说胡说。
面对一个难得敢和他对呛的同龄人,梁封城也这么想。
即便他已经在邢都与澍原梁府之间浮沉了许多年,见惯了各色人等与世态炎凉。
“我心悦公子。”
身后传来女子凛冽又有些紧张的嗓音,梁封城一口气差点把自己呛死,背着身一动未动,只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谢邈继续开口,仿佛自己并不是在一个人头攒动的热闹地方向一位身尊位贵的王公子表明心意,而只是在看戏台上的表演,只不过她在跟着戏角一起念台词罢了。
“自息羽山山路至今,公子总是出手相救;公子行事稳重,谈吐大方,武艺高强,长相俊美……”她嘴上不停,一一列举着这位王公子的优先,似乎在作证“她心悦他”是件很正常、很水到渠成、很不需要质疑的事情。
“因为心悦公子所以想助您一臂之力,这理由很充分。”
梁封城的背影像一尊石像一般伫立,唯有本人才知道他左胸口传来的击鼓般的心跳声有多么震耳欲聋。
他有些愧疚——任何人在骂完之后得知对方的心意,第一反应都是这样的。
愧疚和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同缠绕着梁封城的喉咙,他面上通红,喉间又紧又噎。
撑着伞的肃王公子在很凶地骂完一个小姑娘之后,被对方表白了。
他可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但是谢邈居然挑了这种地方说出心意……成何体统!
这周围好多人呢!
梁封城仿佛忘了自己是当事人,而不是戏台下的看客,他耗时良久的心理活动并不是不会对故事发展产生影响。
终于,谢邈的剖白被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替代了。
她撑伞离开了。
梁封城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赌气一般扳过身子朝向自己的视线一侧,完全背过谢邈的方向。
他的胸膛开始出现明显的起伏,嘴角又紧了些,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再没有松开。
片刻,梁封城似乎认为自己的脸不再火烧,大吐一口浊气,猛地转过了身。
谢邈早已走出了皇城。
“嘿!”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你何故在这儿淋雨?”
卫方垣毫不见外地挤进他的伞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全是武试考生离场的背影,“我没带伞,你顺路捎我一段。……你在找谁?”
梁封城瘪了瘪嘴,呼吸又急促了几分。
……怎么走了?
说完“心悦他”之后就走了?
这难道不是地痞子耍流氓吗!
卫方垣看他气鼓鼓的,撑伞的手腕处隐约露出带血色的纱布,主动帮忙接过了油伞。
“只是受了伤,又不是输了,你何故这样生气呢?”他嘟囔着,“方才遇到了季寒商,她还问起你的伤势……”
离得近些,他终于看出梁封城有些不同……
“你的脸和脖子,怎么红的像蒸熟的螃蟹?”
梁封城开始向皇城门走。
卫方垣跟上去,继续转述方才和季寒商的对话,“我说你伤的不重,没事人一样。”他撞了一下梁封城的肩膀,乐呵呵地说,“怎么样?给足了你面子。”
梁封城依旧不语,默许了卫方垣同他一起走的行为,一直到了皇城门,黑着脸把考生出入号牌拿出来供检查,还把守卫唬住了。
“呵!到底是武试考生,火气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