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由我九
无因阁,医伤司。
梁封城仰躺在窄床上,全身泛着冷汗,嘴里死死咬着一块叠得厚厚的白布,被杨太医按摩着肋骨。
钟如鹰因着腿上有不小的伤口,结束后并未立即前往主阁留名纳录,也被送来医伤司处理还不断流血的腿上,躺在梁封城不远处,看热闹似的注意着这边。“能受住我一拳一掌,你这体格算得可以了。”
“唔——”回应他的是被白布堵住的梁封城的痛嚎。
杨太医接过小从官递来的定痛贴,大致贴在他的伤处,“伤筋动骨一百天呐,一时半会儿只能如此,这须得靠静养方能大好。”
钟如鹰不嫌事大地又开口:“他哪能静养呢?吃了午饭还要和成梧小兄弟打。我看那个成梧啊,身上竟没什么大伤,恐怕梁大公子免不了吃亏。”
梁封城吐掉嘴里的东西,余光扫到说风凉话的钟如鹰,总觉得如今这场面仿佛之前经历过。
“下午的比试切勿用蛮力,”杨太医嘱咐着,“你这左胳膊伤口又开始渗血,既抬不起来就不要强求。”
“性命攸关的事,自是比一条胳膊更重要。”
看着自己废了大力气医治的伤患竟如此不在意,杨太医忍不住狠狠戳了一下梁封城的脑门,“说不听是不是?下午死台上我可不给你烧纸!”
野火燎原,一边的钟如鹰也不能幸免,“还有你,以为自己是铁做的?我说没说过上场最好戴着护甲?”杨太医冲到那边,夺过小从官正小心敷上的金创药,大幅向钟如鹰腿伤处撒着,“说没说过,说没说过?”
梁封城无视钟如鹰见鬼一样的哀嚎,趁着杨太医顾不上他,偷偷撑起身体向医伤司外挪着。
午饭开始前,他还得回一趟宿房。
……
因着身前的伤,梁封城实在没什么心情吃喝,只寥寥喝了些清粥,全当是为了下午的体力强打精神喝下去。
膳厅的考生越来越少,陪着吃饭的大人们倒是越来越多。今日陈滁歌也来一同用饭,和陈竟省、谢邈、几位从官坐满了几张大桌,而下面用饭的考生却只有梁封城与成梧二人。
场面一度很荒诞。
“咳咳…”陈滁歌干咳两声,身后的随侍忙递上一盏不知是清水或茶水的,接过一口饮尽。
陈竟省注意到,问:“早前曾听吏部的沈大人说您身子不大好了,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处理无因阁琐事。如今竟还是要顿顿随餐服药么?”
陈滁歌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年纪在这儿摆着,哪儿还能像年轻时一样?”他凑近了些,眼神看着下面安静吃饭的两名少年,“若让我像他们一般,去那台上打一场,怕不是再站不起来了哦!”
陈竟省说:“岘州倒是有些药材,长在西面山里,听药商说是那里独有、甚是珍贵。若您需要,尽管吩咐晚辈。”
“多谢,多谢王世孙啦…”
梁封城的伤疼得他脸色煞白,好死不死地,成梧这小子正好坐在他对面,他也不好表现出来。粥喝得差不多,便寻了个去医伤司上药的由头,请两位大人放他出了膳厅。
再过半个时辰,今年无因阁选试的最后一场比试便要开始,梁封城捂着自己肋腹,用玄铁长剑支撑,缓缓在武斗台前那棵大树的阴凉处坐下。
日头正毒,清风也凝滞。曾喧闹非常的考场,左右同坐的树荫,如今竟只剩他自己了。
梁封城的左手在袖中摩挲着一处东西,上身向后靠着树干,轻声道:“我当如何?”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同谁说话,许是烈日,或是风动,还是身陷于长官周旋难以脱身的谢邈,或者如今已不在身侧的卫方垣。
他只是需要一个答案。
……
几乎只有半侧身体可用的梁封城,和几乎没有什么大伤的成梧。
任在场的谁来看这场比试,结果都是显而易见的。
陈滁歌悄声同陈竟省说:“肃王爷的车架已经在门口啦。”
陈竟省一惊,连忙起身的动作被陈滁歌拦下,“那我们是否……”
陈滁歌摇摇头,“无因阁的规矩,击锣闭门。只要比试开始,就算是陛下亲临,无因阁大门都不能打开。想必王爷是来接儿子的,你我不必慌乱。”
与此同时,吏部、兵部的两位大人车架也停在了无因阁门口。
作为吏部尚书的沈峥泗,虽不能亲眼看到文、武选试的终场,但在终场出了结果之后必得是最早知道的一个。而陆万崎更不必多言,他掌管兵部多年,直属于肃王,今日是武试终场,其中一方还是肃王府的公子,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在场。
两位大人先去肃王车架处见了礼,知道王爷紧张儿子,也不好长待,便立时回了自家马车,静静等待无因阁里传出消息。
锣声响起,终场二组开始。
成梧仿若一个没有意识的疯子,自开场后便开始毫不停歇地进攻,且招招直冲梁封城受伤的左肩而去,一副要废他一条胳膊的态势。
陈滁歌见此叹道:“少年气盛啊,虽说头名近在眼前,可也不应如此心急。倘若伤及对方性命,他也只能一等呀。”
在场之人基本都这样想着,在这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之中,成梧只要不失手杀了梁封城,武试头名就是他的。
只有梁封城自己知道,什么头名荣耀、五品官职,都不是能左右成梧心志的东西。作为一个自小便被梁俭教养在聚骨院的杀手,成梧和他的十几个兄弟姐妹这辈子都只有一个目标——杀了梁封城。
若说在平常没受伤的时候,梁封城对待这些聚骨院出来的小孩子也是游刃有余,可如今不仅重伤,这个成梧更是从首场打到终场而无败绩,可见本事不同。梁封城避着受伤的一侧,只用右手挥剑挡开成梧的一次次进攻,数回合下来,已有些气喘。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帮着梁俭取我性命。”又挡一剑,梁封城对着眼神坚定的成梧说。
“属下自小长在聚骨院,城公子当明白属下要做什么。”说着,成梧趁其不备,瞬间收回长剑、又再度向梁封城右臂划去!
右臂的刺痛让梁封城瞬时卸了力,竟无法再提起玄铁长剑的重量,被它拖着狠狠摔在地上。
见此,成梧并不松懈,举起手中长剑就要向蜷缩在地的梁封城刺去——
陈滁歌见状,不知到底是出于对成梧的可惜,还是惧怕梁封城若死在考场会发生什么,竟不顾身份地对台上喊道:“你若杀他,级降一等!考生三思!”
下一瞬,成梧举着长剑的右手突然中了一箭,短箭自梁封城处射出,众人却看不见他用的何种暗器。
成梧被断箭的攻速向后击倒在地,受伤的梁封城以玄铁长剑钝地起身,蓄积全力向成梧冲去!
待众人再看清,只见玄铁长剑已贯穿成梧右肩,甚至刺过台面,将其牢牢钉在了武斗台上。
梁封城的意识已全然不清,冷汗自额头而下至双眼处,黏腻着令他无法睁眼。他只知道要死死压住成梧,不能再给他翻身的机会,就像当日以残腿控制住张舶帆的赵叔韧一般,全然不知其他。
脚步声,呼喊声,鸣锣声。
……
在梁封城很小的时候,他曾被父亲带去二伯的府院吃中秋宴席,长辈们在厅中觥筹交错,歌舞丝竹毫无间断,四五岁的小封城只觉得吵闹,独自出门往院中走去。
寻寻觅觅,误打误撞,连走带爬地到了一处极隐秘的小院。
他在那里看到许多小孩子,他们尽着素衣,由几个师父带着在院里打拳。那几个师父看见来人本想斥责,待看清了是谁却又禁了言遮着脸回了房中,只留着一院呆滞的小朋友面对这个闯入禁地的小孩。
那些小朋友看着穿着锦衣、白玉一样的小封城,眼神却十分冷漠,隐隐带了些狠戾。
“你们是谁?”小封城摆出大公子的架势问道。
小朋友们缄口不言,唯有一个大两岁的女孩把弟弟妹妹们挡在后面,走上前说,“我们是二院的下人。”稚嫩的声音说出正经的话,小姑娘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今日是中秋,下人也有宴席吃,你们怎么不去?”
“我们和他们可不一样,”小姑娘有些骄傲地说,“他们只知道吃喝。”
小封城不明白,不吃不喝不就饿死了么?“你们有什么不一样?”
小姑娘挺着腰板,“我们会杀人!”
明明就在一处府院里,可正院的中秋佳节似与这里无关,明明是同一轮圆月,洒去那边的光温暖和煦,丢来此处的光却清冷冰凉。
小封城又问:“杀谁?”
小姑娘似乎没想到这小孩听见杀人还这样镇静,怔愣一下,“你不害怕?”
“你们又不是杀我。”
“你是三院的公子么?”小姑娘问,“我们要杀三院的公子!”
……
聚骨院。
这三个字在梁封城自小到大的记忆里就像是索命的阎王,今日终于也轮到他来索命了。
剑下的成梧不知是死是活,失去意识的一瞬间,梁封城终于听到了那句话:
“澍原梁封城,武试头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