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由我十七
杜宅很快被严格封锁,从正屋移出的五句尸体整齐摆放在院中一侧,县衙来的仵作正蒙着口鼻、紧皱眉头地进行验尸,饶是见惯了这等“大场面”的赵洳如今也忍不住蒙了半张脸,几次进去现场查验,也只带上片刻便要跑出来换气。
而在高雅堂皇的学正殿做了半辈子文官的张怀升,此时已动也不能动,大半个身子由谢邈和一名侍卫搀扶着,小老头可怜巴巴地坐在了杜宅门外的石头上。
有侍卫去周围人家讨来了热水递给张怀升,可他一看那棕红瓷碗就想起杜儒杰老父胸口那拳头大的血洞,好不容易压下的早饭又涌到喉咙,连连摆手让那侍卫端走。
赵洳进出正屋几次之后,终于大致完成了对现场的探查,用好几年没有跑过的双腿以全新的速度冲到了杜宅门外,然后摘了蒙面的白布,长长做了几个深呼吸。
“张兄啊——”他插着腰干呕几次,然后对一旁坐着的张怀升说:“看这案子严重,且全权交由我们大理寺吧!您两位可是文官,这场面我都看不下去。小谢大人可吓到了吗?”
谢邈诚实地承认了。
“五具尸体,再算上丁州的十二口,共十七口人。从现场留下的痕迹来看,几乎没有打斗过程。这家的杜瑞,哦,就是那个杜学子的父亲,应是想从房中向外逃跑求救,才开了门便被贼人自背后一剑贯穿。”
赵洳模拟着案发时的情形,“仵作推断的死亡时间应在六日前,也就是五月二十二、二十三这两日。而死在邢都的那个杜学子,死因是中毒,结合客栈小厮的信息,死亡时间大约更早,应是五月十八日左右。”
谢邈问:“丁州郭氏两名考生是本家,可住一起?”
“噢,虽说是本家,倒也不完全算是住在一个宅院里。郭氏兄弟在父母那辈分了家,不过间隔不远……”
谢邈突然站起身,“那方才大人所说郭氏兄弟本家共十二口,都是什么人?”
“各自父母共四口,分院但相邻而居的叔伯两家共八口……”赵洳想着。
“大人来前,可派了人前去卓县察看?”
张怀升也跟着紧张起来,撑着一边的侍卫站起身。
“不能吧,毕竟他们都已住在不同县……小兆!”赵洳先是错愣,可想到谢邈言下那一种可能,还是不能放心,立时派了几个侍卫快马前往卓县,“但愿是我们多想。”
谢邈喃喃道:“恐怕已是不好了。”
张怀升捂着胸口,在谢邈被刘恪温交到他手上之后,第一次认真端详起这个年轻人。
当日谢老尚书返乡,陛下赐了他一个家荫官职,最终有一个侄孙来了邢都,便是谢邈。
朝中文官大多自无因阁文试一步步考上来,对于这样一个因叔祖功绩受荫的六品官总是带着轻视甚至敌意,更别说今年还有六年一届的无因阁选试,对比之下,谢邈更是成了他们眼中贪名贪利之辈。
先前有刘恪温大人夸她几句,张怀升还觉得是因有她叔祖的缘故,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竟发觉谢邈这丫头好似并非好高骛远之徒。不论是在考场待人搬弄桌椅,抑或骑马奔波千里,凡是交代给她做的事,总是会本分地做好。
而如今经历这样的事情,谢邈一个姑娘家看见杜宅这等残酷场面,竟也能如此镇定不乱,不惊不惧,甚至每每先于众人想到奇点……他似乎明白了谢州同挑选这样一位侄孙入朝的原因。
从前觉得她巴结王府,今日见了肃王公子倒是不像他想象中那般一高一低,阿谀奉承。
王公子能因为一个考场上结交的新朋友千里迢迢来到麓州吊唁,也许也是在真心与谢邈结交?
也许他之前对待谢邈,确实过于冷漠严苛了。
“咳咳,谢邈,既有大理寺查案,咱们就不在此处添乱了。”张怀升又对赵洳说:“赵大人,卓县若有消息,还请大人遣人往统衙告知。”
赵洳:“这是自然。且这麓州不太平,原本保护大人的六名侍卫依旧跟着二位,若二位大人打算返京,我再调几个人跟着。
见过杜宅这场面,张怀升对赵洳的安排也不再推辞,与谢邈两人见了礼,便带着人往统衙回了。
哎,早知如此不如吃了午饭再来,如今哪里还能吃得下去?
张怀升晃晃悠悠地上了马,又几次三番差点坐不住地要摔下来,折腾许久,也不过是才走过两个街口。
谢邈同样脸色发白地跟在一旁,这马颠簸起来,简直要把她的胃都要颠出去,此时只觉头重脚轻,眼瞧着就要……
“张大人!”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两人纷纷向前望去,便瞧着梁封城十分悠闲地坐在马车里,撩起车帘探着头朝他们这里看。
“二位大人脸色不好,可愿来我这简陋车架中挤一挤呀?”
看着眼前这架规制非常的王府车架,前头还挂着两个暖白灯笼,对于此时活受刑一般的两个文官来说,简直是个神仙去处。
“二位大人脸色如此苍白,恐怕是瞧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马车里,梁封城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把舒适的主位让给上了年纪的张怀升,自己则与谢邈相对而坐,且亲自动手给二人倒了热茶。
张怀升看着这白瓷茶具,心中暗道:幸好,幸好……
谢邈先看了看张大人,后者微点了头,才把所见之事告知梁封城。
梁封城倒茶的动作一顿,面上却并没什么惊讶之情。
张怀升:“梁公子似乎并不惊讶。”
梁封城把谢邈的茶递给她,又重新给茶壶添了热水,问道:“赵洳大人可派人前往卓县?”
未等对方说话,又道:“若是见了杜宅情形才去的,恐怕为时已晚。”
这一点张怀升自然知道,如今也不过是抱着一丝希望在等卓县的消息,“只是如今看来,此案已算重刑案,应全权交由大理寺查办,我等学正殿官员在此恐怕也没什么用处。”
谢邈突然面色急切起来:“大人,难道——”
张怀升止住她的话,“待卓县有了消息,无论好坏,你我二人立刻起程返京。”
谢邈还想再说什么,却是梁封城先开了口:“是吗?”他目光盯着面前的茶壶,轻声问道:“今年文试放榜在何日?”
“六月初三。”张怀升说:“先是考官们夜以继日地批阅考卷,阅完交由沈大人和陈大人,二人阅完再交由陛下。”
“这日子每年都一样吗?”
“自然不是,要根据开考时间、赴考人数、考卷难度等等诸多因素来定,时早时晚,早至五月中,晚至七月初。”
“如今到了哪一步?”
“考卷已在沈大人处。”
“那就奇怪了。”梁封城长吐一口气,“三个文试考生一并连着家人死在了文试放榜之前,这是为何?难不成是觉得自己考砸了,没脸回家见爹娘?”
张怀升摇着头说:“无论如何,此案牵扯人命太多,总是要交给大理寺的!”
梁封城卸了力,懒懒向后靠着,“喔……那好吧。”
洗霜驾着马车很快就到了统衙,三人在统衙门前分别。张怀升依旧脚步绵软地由两名侍卫扶着进门,梁封城则叫住了打算跟着进去的谢邈。
“杜宅可有异样?”
谢邈:“梁公子指什么?”
梁封城挡住统衙门前的视线,“新置办的衣衫绸缎,囤起来的鸡鸭鱼肉……”
谢邈首先想到杜宅院中的水缸、薪柴和鞭炮。
“考题外泄这种事并不少见,只是闹到如此地步的不多。”梁封城压着声音说,“小谢大人若想继续查,可从最先接触考卷的考官入手。”
能轻易屠了这几户有学子在京的人家,难道这幕后之人还会怕查案子的大理寺正?恐怕那赵洳还没查到真相,直接就和死了的杜儒杰在天上喝酒了!
这道理谢邈自然也明白,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位肃王公子,“下官小小六品官,这上头贵人们的事还真不敢插手。朝堂动荡,保命要紧。”
“喔,是吗?”梁封城轻挑嘴角,“眼下只你我二人,小谢大人何必呢。若此案有学正殿参与,那出入学正殿卷库便如入无人之地了。”
良久,谢邈笑着与他对视,“王公子曾提出的三个条件,如今不需要谢邈回答了?”
梁封城干咳两声,看向别处,“趁我反悔之前。且此案与我无关,学正殿到底能不能留住查案之权,全看小谢大人的本事。”
谢邈没说好与不好,“看公子满身轻松,回澍原一趟,这是和您的亲二伯挑明了?”
梁封城一愣,随即震惊,这厮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
“你这脑袋什么做的,莫不是文曲转世?”
“多谢夸奖。”谢邈很快接过话头,“公子既甩了尾巴,下官先恭喜您。不过有一事应该同公子说一说。”
梁封城满是怀疑地看她,“何事?”
“当日在无因阁考场外就准备说的。”谢邈说,“沈恕失踪,此事也许与您二伯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