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由我十六
梁封城进院时便看见了这匹精壮的白马,在几匹棕毛长鬃马之中格外引人注目,当时还以为是统衙养的,没想到竟是谢邈的坐骑。
正打算说些什么,却听到二人中间房门打开的声音,随即一个黛袍身影走出,看见还留在院里没走的谢邈,“怎么还不去休息?等会儿又要去——”
张怀升余光看到另一侧站着的几人,转身看去,“……肃王公子?”
梁封城跟着谢邈起身,一同朝张大人处迎了几步,“梁封城见过张大人。”倒是难得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张怀升大约只是想出门活动,官帽也没戴,额头上还留着一圈帽檐压痕,此情此景竟显得有些滑稽,先道:“私下见面,不必如此。”也许是想起曾经对谢邈说过的“不要和他走太近”之类的话,如今当面见着了,张怀升有些不大自在。
“早听说终场那日王公子重伤,如今不在府里好好养伤,等着七月秋猎定职,怎么大老远跑到这麓州来了?”
于是梁封城又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喔。”在刀剑无眼的武试考场上竟还能有如此情谊,且发生在外人看来最不能有什么情谊的王公子身上,这倒是张怀升没想到的。
他叹道:“卫方垣,是可惜。王公子既能亲至麓州,想必与卫方垣交情不浅,进无因阁考试之前便认得吗?”一边说着,边往院中走去。
“先前不曾认识。”
梁封城与谢邈跟在张怀升后面,“只是武试同宿,考试的几日同吃同住,便有了些交情。”
张怀升讶异:“如此说来,王公子是重情重义之人。”他看了一眼身侧的谢邈,她正低着头认真听他们说话。“年轻人就是这一点令人羡慕,赤诚之心最为可贵。”
梁封城不愿再就此事多说,省得传扬出去叫旁人说他故意做这样子,于是转了话头道:“听吕刺史说,张大人此来麓州是为查案?”
谢邈悄悄侧头看了他一眼,后者摆了摆手。
我就是问问嘛。
“有几个文试考生在客栈身亡,事态严重又牵扯无因阁,沈尚书派我前来察看。”
三人回到院中石桌处坐下。
“几个?”
一个已经够吓人了,竟还是几个?
“三个。”张怀升说,随即一拍大腿,对亭外候着的高闻说:“哎呀!这位小兄弟,能否请你备些茶?我方才出门本是为了这件事,才一刻不停地从崆州赶来,实在有些渴啦。”
高闻一个激灵,忽想起方才在统衙门口,王公子也是要茶喝,忙道了不是,转身跑去备茶点。
见他跑远,张怀升缓缓伸出三个手指,继续说:“三个。麓州一个、丁州两个,这丁州的好像还是本家两兄弟。”
“全都死在了邢都客栈?”
“正是。”
梁封城惊叹,“真是奇了,我也是自小长在邢都的,这样的事情之前可从未发生过。”
张怀升惋惜地点点头,谁说不是呢。
“这几日快马加鞭从邢都赶来,只昨日在崆州休息了半日,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山路颠散架了!说来奇怪……”他看向右侧的谢邈,“你看着文弱,倒是能忍的,这一路骑马过来也不见说个累。”
“下官自小习惯了骑马出行,这都不碍事。”
张怀升难得对她露出了些赞许神色,“这样极好。”他想起学正殿那些文秧子就头疼,“虽说咱们是摆弄文墨的,可也得养出个好身板才是,平日登山策马、强身健体的不能糊弄,可不能只养脑子不养身子。”
谢邈点头应下,张怀升又凑到梁封城跟前,“王公子,不是我自夸,你瞧瞧我这身板儿,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从邢都骑马到麓州这一路可真不含糊,”他拍拍自己的肩膀,“你是习武之人,你知道,怎么样,还行吧?”
嗯嗯,您真棒。
梁封城极是真诚地认可了。
说话间,高闻端着茶水过来,又说吕刺史派人来问何时用午膳最好。
张怀升看了看时候,距中午还有不少时间,问谢邈:“今日要去杜家看看?”
“是。”谢邈道:“大理寺的人虽比我们慢些,可也慢不过今日,若要在他们到麓州之前先去杜家查问,就是现在了。”
“好!”张怀升端起一盏茶一起喝完,然后说走就走,当即就起身要回去更衣。
高闻不明所以地:“两位大人不在统衙用午膳吗?”
谢邈道:“请高守卫将我们来时的两匹马备好,待张大人与我换下官服立刻起身。”
高闻还没应话,谢邈就快步回了房间。
“洗霜啊,”梁封城突然开口,“这茶水也喝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去寻住处了?”
洗霜应和着:“是,公子的伤口正该换药。”
“那便走吧!”
高闻忙拦着:“哎?王公子也要走吗?”
梁封城笑道:“本就是为了这一口喝的,多谢吕刺史的茶。”
高闻想跑去南苑通报,又怕离开的功夫这几位都没影了,一时纠结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梁封城二人的行李都没打开,进屋拿了便走。
不一会儿,换了常服的张怀年与谢邈也各自出了门,带了几名侍卫离开统衙朝杜家而去。
统衙侧街拐角,洗霜猫着腰躲在马屁股后面,眼瞧着他们一行人出发,悄声对马车里说:“大公子,两位大人出发了。”
“走。”
麓州下辖只三个县,即统衙百姓聚集的竹县、商贸瓦舍为主的卓县、以及靠近矮山的平县。
杜家所在的正是平县。
平县因背靠矮山,面向旷阔农田,是一处风景绝佳、鸟语花香的神仙地方,饶是崆州百姓也会在闲暇时前来游玩,不过当下正是农忙时候,人少些就是了。
根据在麓州统衙调的户档来看,杜儒杰本家有人丁二十二口,其中父母兄姐共六口住在平县,家中良田几亩,自给自足;另有母舅一家八口、父伯一家并祖父母八口住在卓县,虽已分家,但平日仍有往来、相互照应。
谢邈一行带了六名侍卫,是出发时大理寺调来保护两位文官大人的,这一路自然是张怀升说什么是什么,六个小兄弟只本本分分跟在两位大人身后护卫着。
可自从进了平县、距杜家越来越近,原本安安静静地六个小伙突然开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不敢打扰两位大人,只好面色诡异地看着前面。
待离杜家更近些,终于有人忍不住跑到张怀升跟前拦下了他的马。
“大人!此处有诡,请两位大人移后些!”
张怀升看看谢邈,两人俱是不解。
“什么事?”
这侍卫面色凝重,“两位大人是文官,自然少遇这样的事。我们兄弟在大理寺见惯了各色场面,鼻子灵些。两位大人浑然不觉,自咱们拐过方才那街角靠近杜家,便有一股血臭气,本还想着是不是因路过了肉铺才有这味道,可距杜家越近,这臭气便越明显……大约不妙,且有三五日了。”
谢邈最先反应过来,伸出手挡在了张大人前面。
“谢大人不必担忧,这一路百姓无事,便是贼人并不为我们几人。只恐怕杜家……”
张怀升虽是几十年的文官书生,这时候却从不怯懦怕事,他竟安抚地拍了拍谢邈的肩膀,“我还用不着小孩来护着!”沉声道:“无妨,是人是鬼,是死是活,总要有个结果。”
说完,翻身下了马,谢邈和侍卫们自然也跟上,有四名侍卫快步冲在张怀升之前先来到杜家门口,另有两名转身向后,警惕地观察着后路。
果然,杜家门口隐隐传出一股难闻的血腥气味,恐怕是这段时间农忙,四周邻居都起早贪黑地在田里,杜家又靠近肉铺,这才没被发觉。
张怀升和谢邈都忍不住用衣袖掩住口鼻。
两人前后的四名侍卫已拔出佩刀,最靠近大门的两人在得到张怀年的确认后相视一眼,随即一刀插入门缝、挡开门闩,猛地踹开了院门!
院中并无异样,一片静谧景象。
大约是有什么喜事要庆祝,角落的柴垛摞得老高,几挂火红的鞭炮为了防火摆在水缸脚,处处显着这户人家在为大喜日子准备着。
而那具倒在正屋门前、胸口的黑红血液流满了整三阶台阶的尸体,以及两侧门窗上大肆飞溅的血迹,与外院的祥和格格不入。
张怀升开始还能强挺着朝正屋走几步,行至院中终于忍不住吐了。
“快去……报县衙!”
门口的一个侍卫领命策马而去,余下的有三人进屋排查,两人守在院里两位大人身旁。
谢邈一边扶着张怀升,一边拼命忍下喉间的呕吐感,只能使劲扭着头不去看那景象,可方才进门时闯入眼中的画面再难抹去,一片黑红血迹与周围飞绕的蝇虫一遍遍地出现在她脑海。
“张大人!”过了片刻,屋里排查的一个侍卫先出来回话,“二老三少,三男两女,全部毙命。”
再算上死在邢都的杜儒杰,这一院六口人无一幸免。
这事情的严重程度已经远远超出学正殿的掌控,即便没有学子这层身份,也是一件当报当地县衙、统衙的大案。
“糟了,”谢邈被喉间的呕吐感呛的咳嗽,忽道,“丁州!”
话方说完,便听到方才传话的侍卫快跑着进了门,“张大人!谢大人!”
侍卫统领问:“怎么这么快?”
那侍卫呼哧带喘地说:“我才到半路就遇到了平县县尉,大理寺的赵大人和弟兄们也来了。…丁州郭氏两名考生家中同样遭难,本家共十二口全部身亡。”
张怀升连呕吐都暂停了。
与此同时,杜宅门外传来一阵多人慌乱的脚步,平县县尉秦玉申与大理寺正赵洳带着一众捕快、侍卫快步而来,随即又惊愣在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