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浮生 十
想到这些种种,又思及此刻都仍沉睡不醒的天欢,叶冰裳也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哪怕这出戏的结尾全都是在歌颂她的功绩。
她带着冥夜乘上云舟,明明脸上带着和晨时一样温和淡然的笑意,但却给人一种阴冷的危险感。
冥夜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亏空的身体让他神思恍然,再也无法恢复从前阴险狡诈的状态,只知道一味的讨好上位者,譬如此时,他端着一碗冰镇甜汤,谄媚的笑着对叶冰裳说:“圣女,今日你为了祭典什么都没有吃,不妨先喝点甜汤垫肚子。”
叶冰裳戏谑的看了他一眼,把他端着的碗推开:“你忘了吗,神仙辟谷,以往进食不过是为了品尝美食,并不是必要吃喝的。”
是吗?冥夜心底恨恨的想着,那你先前为什么每日都在玉京殿陪冥昼用膳,又为什么因为桑佑总是给你送各色点心而夸赞他心灵手巧?
叶冰裳故意打开云舟的窗,明晃晃的瞥向云梯上的冥昼,冥夜见状,嫉妒与不甘的怒火在他心底翻涌,让他一时冲动的问道:“圣女何不让兄长也上车来坐,兄长先前欺君且不贤德,是过分了些,但他终究只是个弱男子,圣女就当怜悯他这些年伴君侧,宽恕他吧。”
“不必了。”
叶冰裳说出了冥夜想要听到的话,他立即接着道:“圣女从前便是这样,如今回想起来,冥昼与圣女,竟已相识这么多年了,圣女幼时在北海龙宫遇见我时,父王漠视我,姐妹兄弟们视我为眼中钉,唯有圣女肯垂怜我,您当时的承诺,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见到叶冰裳没有露出不满的神色,冥夜以为这一招苦情戏有效果,于是得寸进尺的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圣女一贯冷清,兄长又不懂得体谅你,我想请圣女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陪伴在你身侧,哪怕只是默默的为你端一碗粥、留一盏灯。”
这是耐不住,打算要个名分了?
“像你为桑酒公主所做的吗?一个为他人端过粥、留过灯甚至暖过床的男人……”
叶冰裳冷冷的甩开他的手,用不屑的口吻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我天欢会要一个不洁的男人?”
“圣女,哪怕凡间亦有不少再嫁续弦之事,连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不乏二嫁之妇……”
冥夜神情中闪过一丝屈辱,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不得不继续讨好叶冰裳。
叶冰裳讥讽道:“是吗?那可惜你学不来她们的心计智谋,唯一的相同点就是再嫁,所以她们本身就有价值,而你,只能够像宠物一样摇尾乞怜。”
她当然知道不少以二婚之身被立为皇后的女人,在她还是那个卑弱可欺的叶家庶女时,她最崇拜的就是以皇后之位摄政最终登基为帝的武后,其次是吕后和刘后,因为她们的存在,叶冰裳头一回对萧凛产生了不满,她发现这个可以给她宠爱的六皇子大概率不会给她参政的机会。
但她可以忍,从前叶冰裳想着,如若萧凛没有变心,那么她会坚持活得比他久,然后以太后的身份干政,为天下百姓还有和她一样困于后宅的女子们做一些实事。如果萧凛变心了,那么事情就更好办,她会借刀杀人除掉他,拉拢朝臣扶持幼帝,然后一边与他们争斗一边稳固自己的权势。
这是身为凡女的叶冰裳所能想象的最深远的计划,相比于她如今想要一统天下、亲自做天女的宏图来说很渺小,但就连这种渺小的想法,冥夜也想不出来。
男子大抵都是这样,自以为做到了女子做不到的事情,实际上是女子没有机会去争,而女子能做到的事,很多男子却做不到,譬如吕武能把持朝政、治理天下,但却没有多少男子可以在后宫的尔虞我诈中生存下来。
冥夜,或者说澹台烬就是这样,叶冰裳在亡国时为了求生可以伏低做小的忍受他的羞辱、放下身段讨好他,可是在上清圣女面前,一个亡族、卑微的蛟龙王子竟然敢显露不满。
叶冰裳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想留给他,冷笑着一掌将他打出了云舟,云梯上的神君、仙侍们甚至还留在祭台上的妖族都见到彼时还荣宠加身的冥夜王子像一条败家之犬一样,从云端处跌了下去。
而施舍他荣辱的圣女自始至终都不曾开窗往下看一眼。
*
玉京殿。
“圣女,初凰和谛冕已混入前来参加祭典的妖族中,她们一直在打听凤君和冥夜王子的事,还买通了腾蛇青瑶女君的庶弟青铭王子,让他去接近此二人,如您所料,她们似乎是打算对您在乎的人下手。”
红衣翩翩的符玉站立在殿中央,神色自如的汇报着:“初凰所知道的复活她女儿的仪式需要定水印、火阳鼎两件神器和一个合适的躯壳,眼下躯壳有了,定水印,正好在冥夜王子体内,她只缺少被您看管着的火阳鼎。”
火阳鼎是天欢母亲梵音圣女寻回的,从那时起,其一直作为显赫的象征被层层封锁在上清仙境的九霄云殿中,那些封印的符文是初凰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所以叶冰裳给了她一个机会。
她以借出火阳鼎中的神火给腾蛇族祭典所用为由,将火阳鼎从九霄云殿中取出,随身携带到太华山,并将这个消息公布于众。
初凰果然闻讯而来,但她很快意识到凭她和谛冕是不可能打败叶冰裳并夺走火阳鼎的,那么硬的不来,她就会想到叶冰裳的‘软肋’,比如她的凤君冥昼和她宠爱的情夫冥夜。
叶冰裳满意的点了点头,视线转向大殿中的第三人,长着和她二妹妹叶岚音一模一样面容的月神望舒。
望舒穿着一袭月白色裙裳,神色淡然恬静,和浑身上下写满了野心二字的符玉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逃犯桑酒已经与桑佑碰面,她成功欺骗了桑佑,只等初凰指定的复活仪式那天抢夺桑佑的蚌壳真身来承载定水印。”
叶冰裳从她身上看到的是全然的神性,这就是成长在上清天的月神,风光霁月、温和淡泊,相比起那些争权夺利却不承担相应义务的神君,她更像是普世意义上无私的神明。
作为月神的弟子,叶冰裳发自内心的敬重这位老师,然而她心中更想念的还是那个能屈能伸却也不屈不挠的凡女叶岚音,正如她从未被般若浮生的名利浮华迷了眼而忘记自己是叶冰裳。
“初凰的义女梨苏带着她的女儿大摇大摆的闯进了太华山,她说她与冥夜王子早已结婚生女,指责您……收留她的丈夫并且与其夫存在不正当关系。”
符玉一边观察着叶冰裳的脸色一边继续道:“青瑶女君已经将她们母女关进地牢,等候您的处置。”
“女儿来了怎么能不去见见母亲,把梨苏的下落透露给初凰吧。”
叶冰裳说到这里,又问道:“梨苏的女儿知道她生父抛妻弃女的事吗?”
“大抵是知道的,梨苏在地牢时就每日斥骂冥夜,又反复逼迫她女儿承诺向冥夜复仇。”
符玉的话音落下后,她身旁的望舒立即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可怜的孩子,她怕是并不明白她的一切遭遇都是她生父所导致的,她母亲又这样压迫她,说不定等她见到了她生父,反而会被他伪装出来的父爱打动。”
叶冰裳脸上流露出怜悯的情绪,但眼底却只有一片漠然:“符玉,我不希望那孩子真的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
符玉心领神会的回道:“她会知道她生父动胎气导致她体弱,在她病发时视而不见抛下她……等等的事情,一件都不会错过的。”
叶冰裳暗想,虽然她敬佩月神的品行,但用人果然还是更欣赏符玉这样圆滑狠辣的,至少符玉的能力完全配得上她的野心。
“那就静待好戏开场吧。”
王座上的圣女露出一丝恶意的微笑,她的目光透过层层宫墙,投射在伪装成普通妖族的初凰谛冕、哄骗着桑佑的桑酒、地牢里怨毒诅咒着冥夜的梨苏和被她下面子后屈辱又不甘的冥夜身上。
*
兴云台。
这个前几日还举行着神圣典礼的祭台此刻却缭绕着邪异的血雾,揭开伪装的初凰和谛冕一脸激动的站在复活阵法的周围,而阵法中央则摆放着一个眉生黑褐色花钿的女子。
初凰望了一眼天色,急切道:“时辰快到了,桑酒这小蹄子怎么还没来?”
“帝姬莫急,她被我下了魔族的噬心蛊,料她不敢反水。”
谛冕安抚了初凰一句,又讥讽道:“我看这蚌公主的狠毒已然不下昔日魔神麾下的大将女魃姒婴,不过是让她生剥了她兄长的蚌壳,应当不算为难她。”
初凰却不领情,她愤恨的瞪着谛冕:“今日事关我女儿的生死,我怎能不急,你又怎能不急,你难道忘了如果不是你,我女儿根本就不会死,要说狠毒,谁能比得上你这虎毒食女的家伙!”
“你……你竟然还在记恨我?”
谛冕似乎有些恼火,过后又用无奈的口吻道:“当时我也是不得已,如果我不往你的肚子踹那一脚,魔神一定会杀了你……你不该怀着孕还孤身闯进荒渊的,赤羽神火都已经到了魔神手上……”
但那是她的错吗?初凰满心怨恨,分明是谛冕伏低做小的哄骗她,是谛冕趁机盗取赤羽神火,也是谛冕不敢在魔神面前维护她,可他一句也不提,仿佛所有过错都在她。
这些话初凰并没有说出口,毕竟复活仪式还没完成,不论谛冕是真心想要补偿还是有别的企图,起码在女儿活过来之前她不能和他反目。
就在初凰默默忍耐谛冕推卸责任的话语时,祭台的阶梯上突然多出了两道身影,走近一看,她发现来人正是桑佑和桑酒两兄妹。
“现在就动手吗?”
桑酒用法器紧紧的禁锢着桑佑,眼含恶意的打量着他白净脸庞上惊恐的神色。
初凰摇了摇头:“青铭王子还没来。”
她话音刚落,腾蛇族的青铭王子就绑着两个身形高瘦的华服男子走了过来:“两位,我可是冒着开罪圣女的风险帮你们绑了她的正夫和情人,你们也必须要说到做到,趁乱暗杀青瑶。”
“这是自然,我们会给予你想要的报酬。”
初凰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屑的嘲笑着青铭王子,青瑶女君对腾蛇族的影响力可不是能轻易动摇的,就算她意外身故,凭她和圣女的情分,下任族长肯定还是从她的女儿中选,再不济,也轮不上青铭这个无权无势的庶子。
不过也只有这种又蠢又贪婪的人才会答应帮她接近并绑架上清天凤君了。
她的目光投向桑酒,对方立即将桑佑打回原形,并掏出削骨刀狠厉的劈砍着桑佑蚌肉与蚌壳相连的地方,让鲜血溅满了二十层台阶。
直到被打得不能维持人形的那一刻,桑佑脸上仍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的目光中还保留着几分希望,希望桑酒只是被坏人蛊惑了,希望他的妹妹最终会理智回笼放过他。
然而等待他的只有和被桑酒残杀的普通人一样的结局,被剥夺本体蚌壳,被砍的面目全非,被吸干残存的所有精气,然后尸体被轻飘飘的丢开,世间最后的蚌王子终于无法自以为是的为妹妹开脱、要求别人宽恕他的妹妹了。
容器有了,初凰毫不犹豫的施法开始切割定水印与冥夜的身体,剧烈的痛苦让原本昏迷的冥夜清醒过来,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害死无数生命才夺来的神器从他体内剥离,几乎只是一瞬间,他就又被打回成资质平庸的蛟龙庶子。
而造梦主则高高在上的俯视着祭台边血腥的情景,不肯给予一丝一毫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