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田雅功(06)
17
我慢吞吞地走回公寓大厅。
快递收发点的工作人员在昏暗的灯光里打着盹。虽然是二十四小时营业,但晚上基本没有什么客人,我看见那个比我小不了几岁的青年的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随时都会栽倒下去。
快递收发是顺带,这方小天地的本体是便利店,全天营业,售卖蒸包子、便当和关东煮的那种。
“萝卜、鱼子福袋、昆布、香菇,”我走到关东煮机器前,小声说,“还要一串鱼丸。”
小哥猛地清醒过来。他麻利地将我点的东西装进纸盒里,然后舀了一勺热汤。
“再拿十瓶啤酒。”我说。
我付了钱。提着东西继续向楼上移动。
我猜我身上的酒气还没有散掉,因为方才借笔写信封时售货小哥就看了我好几眼,我点完单后、帮我把商品打包时他又盯着我看了好几眼。
管他呢。我想。就算酒气散掉了,说不定一会儿又会有。
离职的最初几个月,我还能用酒精欺骗自己的感官。可随着酗酒程度加重,我已经变成了酒精怪物,明明喝了那么多杯却很难真正意义上的喝醉。
哪怕是被原田雅功扶着,一遍又一遍地说“我讨厌你”时,我也留着一份该死的清醒。
我突然不想动了,于是停在楼梯道上,不顾形象地蹲在暗处抓着关东煮的纸杯开始喝酒。萝卜的味道很好,早知道应该多要两个。
昏昏沉沉中,我伸长了腿,半死不活地抓着啤酒瓶低声骂了句“狗屎”。
有人从楼下上来,差点被我绊了一跤。
我猜他本来想骂脏话,但在发觉我不清醒后,他只是在有光亮的明处瞪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往楼上走。
他为什么不打我呢?
我想。
他是个男人,而我只是个女人,他想打我简直是轻而易举——更何况我已经被酒精侵蚀得无法正常思考了。
仿佛是为了回应我的疑问,男人从楼上走了下来,他手里还攥着一个水桶。
冰凉的液体从头上淋下来时,我并没有感到愤怒,而是觉得有点可惜。
“……这瓶还没喝完呢。”我咕哝着抱怨了起来。
男人的眼神从愤怒变成了疑惑,再从疑惑变成了惊恐。我猜测他可能觉得我精神状态不正常,毕竟我没有跳起来打他。
“喂,”我举起那瓶灌了冰水而报废掉的啤酒,“我的酒不能喝了,你赔!”
他终于想打我了。用他手里的水桶。
然而他的手腕被人从后面攥住了。
我身材魁梧的前男友沉默地站在他背后,我猜原田雅功手上使了劲,因为男人很快便色厉内荏地挣脱了他的钳制,然后忙不迭跑走了。
“啊,走掉了。”
我小声说。
原田雅功弯下腰,他抓着我的胳膊半强迫地让我站起来,可我的腿上没什么力气,被酒精侵蚀的身体就如同煮熟的乌冬面,根本立不起来。
最终,我听见他叹了口气。
“可以谈一谈吗?”他问。
“没有酒我可不去。”我梦呓般回答道。
“你不能再喝了,”男人夺过我手里的啤酒瓶放回塑料袋里,然后将左手放置在我的膝窝,略微使力,于是我被横抱了起来,“回去吧,夜里风大。”
18
原田雅功把我抱回了公寓。
当然是他自己的,毕竟我没有给他我公寓的钥匙。
我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又走出去,然后提着那袋剩了一小半的啤酒回来。当我下意识伸出手想接过购物袋时,男人的右手骤然一松,装着酒的袋子“哐当”一声落进了沙发旁边的垃圾桶。
大脑停摆了好几秒钟。
我不太能够精准而快速地处理眼前的信息,只觉得对方实在是有点过分。
那可是我的酒,他凭什么扔?
被热水浸泡过的毛巾从天而降,盖在我的脸上。热气蒸得我的脸发痛,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丑的要死,不然原田雅功总不至于一言不发。
上一次见他这副模样还是在高中,那天我去棒球场找他,恰巧看见成宫鸣在闹脾气。棒球部的正捕手沉默地看着投手,他什么都没说,但成宫鸣很快便安静了下来,于是球场的秩序又恢复了正常。
原来我有资格获得和成宫鸣一样的待遇啊。
我开始笑。
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我笑着擦了擦眼泪,原本有些迟钝的大脑突然变得清明了不少,“要是不说话,我就从你家窗口跳下去!”
19
提着书包往外走的时候我看见原田雅功在和几个成年人交谈。
“那是谁?”我问。
“不知道,”同行的女生说,“可能是哪个学校招生办的吧……原田想考大学的话,肯定要走体保渠道。”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看见的、原田雅功的毕业意向调查表。
他的目标学校是都内有名的私立大学,偏差值非常高。虽然原田雅功的成绩算是中游偏上,但要摸到那所学校的入学门槛也有点难度,这么说起来,直接作为体保生被录取才是最合适的。
话又说回来,既然要走体保渠道,为什么不直接去体育大学呢?
“莉香没有听他说过要报考什么学校吗,”女生问,“就算已经分手了,第一学期的时候你们也还在交往,他总不能什么都没说吧。”
“没有,”我回答道,“他只问过我想上哪所学校。”
“你都不问他?”
“我问了啊,我问他想去哪个球队,他说还没有考虑好。”
“你们真的是男女朋友吗?”对方小声感叹了起来,“感觉你好像完全不关心原田的事。”
我“嗯”了一声。
因为关心也没什么用。
最开始我还会偷偷问棒球部的经理要他们的日程安排,特意空出时间约原田雅功和我一起做点什么,可他总有永远都不会结束的自主训练,以及连情绪波动都少的可怜的“对不起”。
我当然知道,这是他高中最后一年了。
我也知道去年稻实在夏甲上的失利给三年级选手们造成了相当可怕的压力。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在我和棒球之间,原田雅功选择了棒球,所以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不被需要者”。
我不想轻易原谅他的选择。就像是他也绝对不会原谅我的刻意回避。
在这段已经结束的、滑稽的恋爱中,我们都是加害者,却又都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