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田雅功(07)
20
原田雅功依旧沉默着,他大概是确认过我的状态,知道我没法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到窗口跳下去,所以男人只是从旁边的衣架上拿了一件外套盖在我身上。
“去换一身衣服吧,”他说,“你身上湿完了。”
我当然知道衣服湿完了,但我不在乎,毕竟无论感冒与否,我都不会轻易走出公寓,哪怕发烧也是我一个人扛过去。
“你好烦啊。”我将手臂盖在眼睛上,咕哝起来。
“……抱歉,”原田雅功顿了顿,“但是你现在要去洗澡。”
我放下手臂冲他笑,“你看我现在像是能洗的样子吗?”
男人转过身走进浴室,过了几分钟,他又走了出来,我被他再次横抱起来。浴室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花了好几秒钟才发觉浴缸里已经放满了热水。原田雅功将我放在浴缸旁边,面色平静。
“我今天要是淹死在这里,”我扯着嘴角说,“你就是杀人凶手。”
“嗯,我知道。”
无聊死了。
想来也是,这个人从读书起就无聊得要死。
我跌跌撞撞地扶着浴室的架子站起来,将褪下来的外套胡乱卷起来丢在一边。湿漉漉的棉布衬衫贴着我的皮肤,我看见男人移开了视线,他走出浴室,只留了个门缝。
“我就站在外面,”门外传来他的声音,“你撑不住想睡的时候喊我。”
呿。
我忍不住发笑。
“你女朋友知道你让我在你家洗澡吗?”
过了好半天,当我已经一脚踏进浴缸时,原田雅功才回答了我的问题。
“……她知道。”
21
从浴缸里爬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没有换洗衣服。原田雅功似乎是趁着我洗澡去了趟便利店,我看见门口的置物架上放着包装都没有拆掉的一次性内裤和大号衬衫。
“……笨蛋,”我说,“你忘记买内衣了。”
“抱歉。”
见我开始换衣服,原田雅功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离开了浴室门口。他准备的衬衫是男式的,我猜本来是他买给自己却被我捡了便宜,但这并不是很重要。
我前男友的个子很高,而我在女性里算高的,可即使如此,他的衣服套在我身上也有一种小孩偷穿家长衣服的滑稽感。
我攥着衣服下摆慢慢往外走,原田雅功在打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呆,隐隐约约听见了“比赛”、“首发”之类的字眼儿。
有点好笑。
不,不是有点,是特别好笑。
时钟走向了早上八点,日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慢慢透了进来,我看见男人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回沙发前。
“早饭简单点?”他问。
“你骗我。”我盯着天花板,轻声说,“其实你还是去打棒球了吧。”我还挺傻的,原田雅功说他考了大学,我就真信了他考了大学。仔细想想,他在稻实那三年来的成绩,就算本人想升学,国友教练应该也会劝他再想想,毕竟原田雅功的成绩也没有好到一定能上名校。
那当年他为什么要在志愿表上填与棒球完全不相干的学校的名字呢……?
没记错的话,那所学校的棒球队绝对算不上强。
原田雅功垂头看着我,于是我们沉默着对视。大约过了接近一分钟,他才慢慢地开口。
“谈一谈?”
“谈什么?”
“什么都可以。”
谈什么都可以啊。
也是,明明是前男女友,但其实我根本不了解原田雅功,就如同他也不了解我一样。
“好啊,”我小声说,“嗳,原田君,你说,‘生命’这种东西,真的可以用数量或者质量来衡量吗?”
22
那是我离职前的事。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参与火灾现场救援。
毕竟是女性,若非人手不足,我基本上只负责进行安全教育之类的没什么危险性的工作,虽然一直在参与演习,也有资格证,可入职好几年,我都没有上过一线。
那天辖区内有两个地方同时起火,实在没人用,于是我被派了出去。
我们所负责的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可能因为老楼的木质结构太多,火势很猛,消防队的大部分人都被派去另外一个火灾现场了,支援还要一段时间,但被困在楼里的居民等不起。
上级决定让我们先行救援。
我被分配在一个三人小队里,负责指挥的人告诉,两边都有被困的民众,往左走是一个三口之家和一个五口之家,往右走是一位独居的单身女性。
可是我们的人数不够。就算三个人全都赶去左边救援,来回也至少需要两趟。
他们决定先去左边,因为左边的人多。
我当然知道这个判断是非常理性的,毕竟火势越来越大,房梁随时都有可能倒塌,但我无法接受右边那位居民仅仅是因为“一个人”就被放弃。
如果我们没来得及赶回来呢?
在队友的呼喊声中,我无视了指挥,孤身一人前往右边,将被困的女人背了出来。
找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毫不怀疑如果我再晚到几分钟,留给我的就只有一具被烈火侵蚀得支离破碎的尸体。
当我庆幸自己的判断正确的时候,我听见了一个噩耗。
和我同组的一位队友,在救援过程中受了重伤。
23
我受了处分。
队长问我你为什么不听指挥时,我反问他说生命可以用数量来衡量吗,他沉默了半天然后告诉我,有些时候是我们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我讨厌死这个词了。
生命不该是冷冰冰的数据,每个人的生命都有被拯救的资格。可是我背上的处分却明晃晃地嘲笑着我,对我说你的职业根本就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高尚。
我开始动摇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否还是正确的。
受重伤的队友勉强捡回了一条命,但他的腿被截肢了,下半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
如果我没有擅自离队,说不定他就不会受伤。
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笑着说我一双腿换一条人命,不亏。当时在场的两名队友谁都没有说我做错了,他们安慰我说就算我没有离队,说不定他也还是会受伤。
可是我知道那只是安慰人的说辞。
无论我们找多少借口,我擅自离队是事实,他受伤也是事实。从结果上讲,我的任性毁掉了他的人生。
我不配被人感谢,更不配留在那里。
所需要我选择了辞职,龟缩在狭小的公寓里,开始慢慢腐烂。
而更加可怕的是,我曾经以为自己唯独不会后悔救下的那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真心实意地希望那时我选择了放弃她。
因为她身边站着原田雅功。
我是个烂人。
烂的要死。
无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