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柔仪从张凛那儿绕了一圈回到内厅时,里面珠围翠绕济济一堂,已然来了不少人家。
佟良玉坐在一群鲜衣亮裙的姑娘们中间,小意奉承,殷勤陪笑,间或浮文巧语的凑趣几句,看样子已和她们打成了一片。
也是,她性子温顺又知进退,对那些隐晦的眉眼官司也很熟稔,正合那帮要人捧着敬着猜心思的贵女们的胃口,想在姑娘堆里挣个位置也并不难。
在京城长大的人果然都是各有神通,柔仪暗暗佩服她这等左右逢迎的交际手段,并不打算过去打搅抢风,转过头又去看沈氏。
沈氏正被一帮说亲道热的夫人们团团围住,像只风仪出尘的仙鹤般姿态端庄的坐在那里受着奉承,任各家太太们说破了天也依旧面色淡若春波。
不知座中女客提到了什么,有个嘴泼面皮厚的黄太太高亮的啼笑一声,朝沈氏笑道:“说起来你家岑哥儿今年也二十有一了罢?啧,既然进士也考完了,可别把个好孩子给耽误了呀!”
沈氏自然知道她们所想,微微点头却不松口,只笑呵呵的应道:“这事得靠缘分,急也急不来的。”
夫人们浑似没听见沈氏如何说,自顾自的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意欲攀亲。
毕竟满京城里能出一个家世大好又有出息的儿郎可不容易,她们自然都想来掐这个尖儿。
其中要数柳杜两家夫人最卖力气,杜夫人亲热的挽着沈氏的胳膊,眉眼飞扬的笑道:“前几日皇后娘娘赏下了些进上的明前龙井,侯夫人得空儿携家里的哥儿姐儿到我家尝尝?”
柔仪低头闷闷一笑,心道这也是张巧嘴,不说给人匀些送来尝尝,倒借此邀人拖家带口的上门去。
果真是皇后的娘家,当朝第一外戚,好大的派头呀!
相比之下,长袖善舞的柳夫人就要老练多了,拿自家哥儿作由头道:“我家那小子和你家岑哥儿同窗多年,听说岑哥儿被选入了翰林院,这阵子常念叨着要向他请教学问呢!不知岑哥儿何时闲暇,我让那浑小子自去上门拜访。”
沈氏这边推辞着“这怎么好意思”,那边又谦虚的说着“哪里哪里”,左右看看哪个也得罪不起,一味的装傻充愣。
柔仪回想了一下家里开宴那日柳杜二女掐架的气势,头皮一阵发麻,忍不住苦笑连连。
这两个姑娘先不说自身品行手段如何,光是她们两家身处急流漩涡最深处这一条就是大大的不好。
柳杜两家一个是守擂者,一个是踢馆者,卯着劲儿的明争暗斗,无论柳杜二位姐姐哪个当她嫂子都够大哥喝一壶的。
况且没结成亲的另一个能服气?还不得成天儿的找崔家麻烦呀!这福气谁消受得起,照这样大哥还不如学三叔父去庙观里躲清净呢。
柔仪一连摇头百回,在心里反复画叉。
幸好沈氏端得住架子,连拒绝都是轻风过水般的隐晦,半开玩笑似的向众夫人笑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岑哥儿的事总要由我们侯爷点头才行,且还要听听他外祖家的意思不是?”
这招祸水东引沈氏用得十分顺手,言下之意是你们也该知道我家是个什么情形,岑哥儿的事情上我向来说了不算,再来逼我也是无用的,不如让你们的老爷去侯爷和张老爷处使使劲儿罢。
众太太都是脂粉堆里的佼佼者,崔家那么点儿事谁不清楚,见沈氏稳坐高台盘不接茬儿,便纷纷冷了下来,暗暗嚼舌:
“哎呦,还摆起派头来了,崔家最出息的岑哥儿是她亲生的不成?”
“我就说罢,她能在崔家说得上什么话呀,磨她也无用!”
“得了,有这力气还不如留着去问问张老太太呢,凛哥儿也是顶顶好的。”
沈氏不是没听见这些鸟啼虫语,不过她这么些年早就听得多了,练得忍功大成,只当成耳旁风,仍面不改色的同几个家里无女可嫁的太太们说说笑笑。
虽然谈婚论嫁的事情上女方家总要拿着架子矜持些,可似崔岑、张凛这种二十来岁就中了进士的高门儿郎那不是一般的抢手,但凡慢了一步就成了别家女婿了,夫人们自然急切。
崔培和张恩都在前院的男人堆里,众夫人一时够不着,便又想去磨一磨张家老太太,探探口风也好呀。
可张老太太是何等的老人精,今日就像早知有人要来夹缠求亲似的,干脆卧病不出了,只在开席时略露了一回面,就由婆子们又小心的搀扶回去了。
众夫人见此也不好去打搅老人家休养,可两个难得的好女婿就摆在眼前,心里又像鸟啄似的耐不住,饭毕听戏时聚在一起,又是好一番你方唱罢我登台似的热聊。
这些婚嫁算计听得柔仪头脑昏昏,甚觉无聊,下午还得耐着性子陪几个家世煊赫的姑娘谈笑,顺着她们的期待有意无意的提几句大哥和表哥。
美男计虽然浅显但实在好用,姑娘们粉面含羞不好意思多问,却个个都突然和才两面之缘的柔仪要好起来。
这个说要请她去自家府上赴诗会,那个说要邀她去城外踏青采风,更有甚者连几个月后的生辰宴都提前抬出来邀约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把柔仪往后两个月的闲瑕时光都给占满了。
广结善缘这四个字说起来不过是上下嘴皮碰几下,做起来可是个劳心劳力的活儿。
闹到最后柔仪不得不拍着胸脯一一应下姑娘们的盛情邀约才得以脱身,趁着戏目的尾声溜到后排角落的流云小桌自去打起瞌睡来。
大抵是这阵子她操心父兄太甚,神思倦怠,身心俱疲,台上咿咿呀呀的戏腔混着喧鸣刺耳的锣鼓都没能阻止她滑入梦乡。
也不知她昏睡了多久,日头西沉,人群渐散,戏台上只剩两个脂粉糊散的小戏子仍在卖力的翻跟头耍花枪,可惜一日热闹结束,台下女客散如流水,无人再看。
沈氏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心意,要代病弱不能起身的张老太太去送一送女客,来回奔走忙碌之下压根就忘了迷迷糊糊的小女儿,习惯性的只捎上静仪四处张罗着。
静仪倒是心里记挂着妹妹,趁空儿东瞧西望着寻了柔仪好大一圈,也想提醒沈氏来着,可没一会儿就被几个相熟的姑娘缠着胳膊往外走了。
此时此刻,戏台上连那两个粉衫绿花的小戏子也不见了,台下冷冷清清,只剩柔仪仍在角落里呼呼大睡。
张凛陪着父亲送走最后一家男客,回内院时路过园子里临时搭的戏台,只见台下一堆黑漆描金的桌椅中安然趴着一个睡颜无暇的小姑娘。
左右奴婢都在忙着收拾茶水残台,或许是顾不上,或许是不敢打扰,除了在桌上添了一盏酸枝纱罩灯外,竟无人上前去叫醒她。
暮云昏昏,一灯明灭,张凛看着她软软的枕着双臂侧趴在桌上,迎着天边橘红的火霞只露出半边柔嫩的小脸,雾眉淡画,琼鼻挺翘,冰肌雪肤微微透着一层薄薄的胭脂色,像一碰就会碎的白玉。
半晌沉默间,张凛竟鬼使神差的生出了一个趁此难得的机会悄悄捉弄她的想法,就像她曾无数次肆无忌惮的捉弄自己那样。
这真是再离谱不过了,像他这么一个端节持重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幼稚的想法!
张凛摇摇头忍下这等无知孩童才有的玩耍心思,伸出手想推一推她的肩,先唤了一声:“崔表妹,醒醒。”
“嗯?”柔仪粘粘乎乎的哼了一声,肩头一耸,动了动眼皮。
她沉重的脑袋勉强抬起半寸,又支撑不住突然向外一歪,香娇玉嫩的小脸蛋正好砸在了张凛伸出的手掌上。
张凛只觉掌中一沉,细滑如膏脂的手感像羽毛般挠得他心里痒痒的,一时迷茫的愣住了半刻。
而后理智如凶猛的巨兽般反扑过来,他心鼓重重一敲,猛的抽手回来,连连退了两步。
好梦犹酣的柔仪猝不及防的一下磕在桌边,下巴一阵不轻不重的钝痛,这才吃痛的吓得半醒。
柔仪揉揉惺忪睡眼,透过浓密的长睫朦胧间看见张凛那挺拔如松的轮廓,呆呆道:“哦,是你呀张表哥。”
“嗯,人都散了,一会儿你母亲也该来找你了。”张凛克制的避开目光,后背僵直一片,正扭头想叫个小丫鬟来扶她起来,柔仪却咚的一声又趴下了。
张凛几乎想抚额长叹了,看着她这副赖皮又恣意的小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心中自嘲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是对她这个促狭鬼束手无策呢?
柔仪正困得生无可恋,娇面朝下趴睡了一会儿,忽然弱声弱气的道:“表哥啊,你以后飞黄腾达了,不会撇下我们家的罢?”
张凛听着她呢喃的絮语,很想板起脸来问问这说的都是什么生分的话,但看她这副纤弱可爱的样子又心软了三分,低声以问代答道:“怎么会呢?”
柔仪困劲未散,只能任由混乱的思绪带动着自己不知所云的嘴巴,问得一句比一句没头没脑:“那你以后会做大官儿的罢?”
她甚至自私的想,最好是掌管刑狱的那种。
“将来的事不好说,你个小丫头怎么问这个?这对你有什么要紧的?”张凛很奇怪金玉堆里泡大的表妹除了闯祸偷懒,何时还关心起旁人的前程了。
“当然要紧啊,比我大哥考进士还要紧呢!”柔仪仍然半梦半醒不知身处何处,由着自己的荒诞想法又追问道,“所以你会吗?”
就算困成了这个头昏脑胀的样子,柔仪闭着眼睛也不忘腹诽:表哥啊表哥,我可是押宝在你身上了,你可不能真的归隐呀!
张凛沉默不答,兀地背过身去遥望着天边一片红酣散晚霞,烈火般的霞光照得他目似点金,鬓若刀裁,神情忽冷忽热不可捉摸。
她分明是在梦中说瞎问胡说,可他张凛怎么好似心神不宁了呢?
梦话是不能当真的,他如是自劝。
待心中圈圈涟漪在晚风的吹拂下平复得差不多了,张凛才又转身回来,慢慢抬眸向桌边的那人看过去。
桌上一灯如豆,横隔在他们之间,张凛的眼睛里似是盛满了酡色倍浓的烛光,光影在他墨色的眸子里缓缓流动,汇聚成了一个柔和的小水洼。
柔仪趴了好半天才费尽力气挣脱了周公的挽留,痛苦的睁开眼睛强迫自己醒过来,一抬头就正对上张凛的淡风拂水般的目光。
在他眼中那处湿漉漉的小水洼里,睡眼朦胧的柔仪看到了自己托着腮帮子的傻模样深映其中,心中一窒又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