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
“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出席，但出于多年老同学的情分，我还是通知一声，”这天，方力坤到访书店，对霍文涛说，“我和赵燕的婚礼定在五月。”
霍文涛点头，“虽然我的确不会出席，但还是会送一句祝福——恭喜。”
方力坤耸耸肩，笑道，“你的这句‘恭喜’说得可真敷衍。”
霍文涛闻言，顿了顿，调整了灿烂的笑容又说一遍，“恭喜！”
“哦，算了吧，笑起来更违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与赵燕的关系着实复杂——相亲时，他俩的心里都藏着无法磨灭的前任，却因此一拍即合；在彼此打算为了迎合世俗目光而步入婚姻，搭伙过日子时，赵燕却被归来的前男友点燃了爱火，两人取消了婚礼；而当赵燕识破前男友的真面目，狼狈退出时，他却被她的佯装坚强所吸引，于是两人又重新筹划结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于是此刻的方力坤苦笑，“我和赵燕的确一波三折，但她是个坚强的好女人。我有一种感觉，和她在一起，一路走下去都会很轻松。”
霍文涛目无表情，“轻松不等于爱。甚至可能，正因为你不爱她，才会倍感轻松。”例如有时与桑绮在一起，就挺累的，尤其是她满脑子奇思妙想时——这是霍文涛的心里话。
方力坤的神色却忽而端正起来，“不管你信不信，其实……现在的我对赵燕，的确有几分感情。当然，我不敢说自己有多爱她——起码像当初爱何美慧时的那种热情，我这辈子可能不会再有了……但我这次一定会和赵燕好好走下去的……”他深吸一口气，“我直说了吧，赵燕怀孕了。”
“什么？”霍文涛诧异。
“我们已经打算结婚，所以没做措施。怀孕是好事，现在大概一个多月吧。”
霍文涛愣了片刻，这回是真心诚意地道了一句，“恭喜恭喜！”
方力坤于是笑了，还颇为得意道，“霍文涛，你也加油吧。”
…………
这厢是两个男人闲聊，而那边，难得来一次的赵燕也与桑绮闲闲地聊着。
“哎，怀孕了？”桑绮双手托腮，“恭喜你！”
“谢谢。”赵燕长相清冷，此刻却生出几分生动的红晕来，摸了摸平坦的小腹道，“我很想要个孩子，但他来得很突然。真的太突然了，之前还在公司熬夜加班，饮食也不规律，更没有科学备孕。还是在验出怀孕的当晚才慌慌张张地赶紧吃起叶酸来，幸好当时在方力坤家里，他家正好有。”
“是嘛。”桑绮愣了下。
“应该才一个多月，还不稳定。所以处处小心些。说真的，下个月的婚礼我也不是很在乎的，希望别累着肚子里的孩子就好。”赵燕说着，喝完杯子里的热牛奶，“对了，书店里有科普孕期知识的书吗？”
“当然有，我拿给你。”
于是这天，桑绮选了几本孕期百科和几本育儿心得，统统送给了赵燕。而当方力坤挽着赵燕离开，准备去医院做检查后，桑绮坐在二楼落地窗边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道，
“我看刚才，方力坤过来挽着赵燕下楼，那眼神……”
“有几分情愫，对吗？”霍文涛笑了，“看来这回，他对赵燕多多少少是动了心的，这很好。”
“嗯……”桑绮却眉头紧蹙，“可赵燕……”
“赵燕怎么？”
桑绮叹了口气，把方才与赵燕的闲聊说给霍文涛听。
霍文涛身为直男后知后觉，“……你们的对话，有什么问题吗？”
桑绮撇撇嘴，“当然有问题啦。我给你点儿提示——赵燕发现怀孕，赶紧吃叶酸，吃的是方力坤家里的叶酸！”
霍文涛还是不明所以，“……那叶酸，过期了？”
桑绮摇摇头，叹气道，“那我换一种说法——如果有一天，我需要用某种东西，而你直接把家里有的拿给我用。关键是，那是你原本买给前女友用的，你猜我会生气吗？”
霍文涛一怔，“你大概会直接原地爆炸，顺便直接炸死我吧。”
“当然！”桑绮挑眉。
“所以你的意思是，方力坤家里的叶酸是之前买给前妻罗允心吃的？”
“十有八九是。”桑绮点头，“然而赵燕一点儿也没生气。所以……”
两人对视一番，彼此都思绪万千，但终究没有再说下去。的确，那毕竟是别人的人生，谁也没有资格对他们评头论足。
不论如何，他俩都希望方力坤与赵燕既然选择了婚姻，还有了孩子，就好好地走下去吧。岂料二人的结局，却比预料的要更早到来。
………………
半个月之后，在婚礼倒计时的某个晚上，失魂落魄的方力坤推门而入。他截住霍文涛的那句‘我们快打烊了’，直接问道，
“有酒吗？什么酒都可以。”
云间书店没有售酒，但为了方力坤脸上显而易见的颓败，霍文涛便让老杨他们提前下班，桑绮跑去便利店买了啤酒来，二人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他诉苦。
他灌下半罐啤酒后的第一句话就语出惊人，“你们说，这婚，我还结不结了？”
霍文涛瞪眼，“方力坤，你说什么混账话？赵燕已经怀孕了，你……”
“孩子没了。”他淡淡地插嘴。
“什么？”
“我说，孩子没了，就在前天。赵燕歇斯底里地怪我，但……”他茫然地又喝了一口，“她这胎怀得本就不稳，医生说了，和她是高龄孕妇，以及常年熬夜加班都有关系。我们已经格外小心了。
前天，我们在酒店为婚宴试菜，期间出了问题，我与酒店负责人一直在交涉。自从怀孕后，赵燕就没再管过婚礼的事儿，她起初静静地坐在一旁等我，但后来忽然说有些不舒服，想让我陪她去医院。”
“然后呢？”霍文涛问。
“我当然会陪她，但……但当时我与负责人聊得正深入，对方松口，愿意每桌降价几百元。于是我就让赵燕再等一等，我得让负责人立刻把优惠写进合同里才好。
赵燕听了，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继续等我。我大概与负责人周旋了将近一个小时，等我拿到新合同后，才发现赵燕已经离开了。
我打电话给她，她不接。许久之后她才回复我，说她独自去了医院做检查，但已经太迟了，胎停了。”
霍文涛与桑绮对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方力坤把脑袋埋在臂弯里，“……赵燕做了流产，我去陪她，她边哭边怪我……但医生说了，是她肚子里的胚胎不好，迟早是留不住的，与我耽误的那一个小时没有关系……于是赵燕就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哭得我……”
哭得方力坤的心也开始颤抖。兴许从那一刻起，方力坤忽而明白，不知不觉间这个叫赵燕的女人，已然悄然扎根在他心里。
于是方力坤动容地抱住了她，大声告诉她，“别哭了，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保证！”
“可医生说了，我身体太虚，加上这次流产，我可能需要休养许久才能再次怀孕。但我等不及了，我好想有个孩子啊！”她哭得肝肠寸断，“对不起，方力坤，我刚才不应该埋怨你……我只是，太难过了，我没有保护好我的孩子……该怪的人只有我自己……”
方力坤的心于是更疼了，把她抱得更紧，“休养多久都没关系，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再来的。赵燕……燕，你别哭了……”
“对不起……”
“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我是你的丈夫，任何困难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怀里楚楚可怜的女人让他动容至极，让他说出了一句从未对她说过的话，“燕，我爱你。”
简简单单却满含温情的四个字，岂料却丝毫没有抚慰赵燕的心。方力坤甚至觉得怀里的女人僵了僵，他于是松开她，看着她，却见她梨花带雨的脸上，眼神却已变得冰冷……
“没错，冰冷……”此刻坐在书店里的方力坤，伸手又打开了一罐啤酒，“我简直无法形容那一刻她的眼神是多么的……多么的……冷……
她就用那种冷静的眼神对我说——方力坤，为什么要说爱我呢？我们不是一早就约定好了，我们结婚是为了迎合世俗的目光和父母的期待罢了……你，你如果爱我的话，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方力坤顿了顿，于是书店里寂静一片。
桑绮听得心怦怦直跳，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在心头蔓延。她甚至伸手握住了霍文涛，直到他手心的温度传来，才让桑绮平静下来。
几个空啤酒罐子被丢弃在地，方力坤继续道，“那时候，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自以为和赵燕也有过温馨的时刻，她离开前男友时那么痛苦，我一直安慰着她……她问我要不要继续结婚时，我以为她对我多少有点儿……甚至……甚至……”他有些醉意了，激动地口无遮拦道，“甚至我们在一起温存时，她那么主动热情，我以为她对我多少有点儿……但昨天她却告诉我，那只是因为她想要个孩子！
她说，前男友伤害了她，她开始明白不能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于是她疯狂地想要一个孩子……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无所谓，根本无所谓……
哦天呢，霍文涛，你能想象吗？当她用一种冷静到可怕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话时，我都快发疯了！”
“她对你说了什么？”霍文涛问。
“赵燕说——抱歉，我好像没办法真心实意地去爱你，但我发誓我会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你父母不是也希望早点儿抱孙子吗？所以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啊！撇去那些无聊的情情爱爱吧，别忘了，我们的婚礼近在眼前了。”
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一阵急雨，雨珠儿噼里啪啦地砸在落地玻璃上，那声音更让人心乱如麻。
方力坤离开了，没有带伞，随意而潦草地走进雨帘中。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所以你们说，这个婚，我该不该结呢？”
……………………
“真是奇妙，”几天后的某个午后，桑绮闲闲地与霍文涛聊着天，“方力坤与赵燕最初相亲时，彼此都不爱对方，却愿意结婚生子。而现在，方力坤对赵燕有情了，反而觉得无法接受了。”
“人心莫测。”霍文涛言简意赅。
“你觉得，他们的婚礼还会继续吗？”桑绮问他。
霍文涛还未答话，手机上就来了微信。他瞥一眼，早有预料道，“方力坤取消婚礼了。看上去他状态还可以，甚至可以自嘲地说自己这辈子大概与家庭无缘了。”
于是，方力坤又一次恢复了单身。听说之后，赵燕为了孩子，直接去咨询了精子库，决定靠人工受孕做单亲妈妈了。当然那是后话了。
………………
本篇故事还有一则小小的后续。
某天，桑绮又开始眼神放空。霍文涛太了解她了，揉揉她的头顶心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昨天与陆博大神聊了几句，他又教了我几招。在小说中，如果有两个命运相仿的人，哪怕他们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但作者最后往往会把他们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故事线，效果会很好——这是他看了成堆的推理小说，得出的经验。”
“能举个例子吗？”
桑绮眉头紧锁，“顺着这个思路，我忽然想到，如果我们身处的世界是一本名为《云间书店》的小说，那么在爱情方面最命途多舛的两个人是——”
霍文涛也跟着皱眉，“……是方力坤，和小林姑娘？”
“他们虽然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但……”桑绮说着说着，好似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一般，一跃而起，丢下霍文涛去找小林，拉着她的手说道，
“小林姑娘！”
“怎，怎么啦？”小林惊讶道。
“宁可单身，也不能眼瞎，这个道理你懂吗？”
桑绮说得格外认真，于是乎此刻正在街道办工作的方力坤，忽而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