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
仲夏夜,下弦月如钩。
月光细弱,苍宇漆黑。纵然繁星如织,星汉灿烂,此夜依旧伸手不见五指。
白天火烧似的炎热,仿佛被漆黑的夜空吸光了温度,无风无云,却凉飕飕的。
镇北关城门悄然洞开,一队骑兵,并不衣甲,人马皆玄衣蔽体,轻装简行。
连人和马的脸都用黑布蒙好,各留两个洞口,贴近才能看见,洞里滴溜溜转动的四只眼睛,无声无息地没入黑夜中。
此役卓汗青□□是云天晓的‘雪云驹’,盖布上割开个口子,马腿驰骋间,雪白的马臀若隐若现。放慢踱步时,则分毫不见。很快,漆黑的原野上就出现了一只纵情奔跑的白兔。
只有镇北关城墙上,凝神注目的一干人知道,那白兔身后,是两千个斗志昂扬,骑术精湛的士兵。为追求最大限度的灵活与速度,他们舍弃了甲胄,仅着布衣。
全身上下,只有腰间两柄满装的火冲勉强算作武器。一旦被敌人追上,他们将毫无反击甚至自保之力。每个人都抱着此去无回的决心,红着眼睛,紧紧跟在卓汗青身后。
城墙上一片死寂,严凝听到心脏在腔子里激烈地蹦跳。寒凉夜,严凝身上汗如雨下,一刻未曾停息。
超勇将军陈继川老当益壮,亲率包抄围堵的右路军,勒马伫立在关城下,马上扛着一尺粗的火筒。
率中路军两纵放火箭的是眼下皇帝钦定的镇北军统领,镇北将军白景行,在他左右手边,各矗立一位目光锐利的猛将。他们是陈继川的亲卫,遵宁王令,凡镇北将军有异动,格杀勿论。
镇北关城缺马,负责堵截山谷与草甸之间的左路军,黄昏时分已身披绿布,三人一组,抬着火筒摸到山口。
云天晓紧紧抓住城墙垛,指节发白,十指几乎要嵌进去。墨色的衣袍下,藏着韩皇后的金镶骨簪,尖端磨得锋利可破纸割手。目不转睛,一动不动,遥望着卓汗青消失的远方。
一炷香,两炷香,一个时辰即将过去,先锋杳无音讯。城内等候的三万兵马,顿时焦躁起来,马蹄声、交头接耳声,响做一团。云天晓眉间紧锁,凝固的身姿仿佛一座雕像,丝毫不为身后嘈杂所动。
一道艳红的火光划破暗夜,血红的花在每个人的眼眸中绽放。那是严凝特意给卓汗青做的,袖中双拳紧握,严凝在心里默默喊了句“好”。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云天晓双掌猛地一推城墙,转身喝道,“开门,出兵!”
城门打开,右路军一马当先,中路军紧随其后。雨点般细密的马蹄声,几乎要将草甸踏碎,三万人未点一只火把,可怕的幽冥之师,向着山谷挺进。
不多时,一道迅疾的火龙向着镇北关飞奔而来,云天晓脸上毫无波澜,脚下却恨不得凭空多生出两条腿,快速走下台阶,将为他打火把的卫兵,遥遥甩在身后。
云天晓迎着来人张开双臂,为首的战士高举火把单手扯掉面罩,正是卓汗青,翻身跃下马:“禀王爷,臣卓汗青率队,夜袭诱敌之计已成。先锋队去时两千,归来两千,无一伤亡。”
并不与云天晓拥抱,走过去撞撞他的肩膀,云天晓身体微微颤抖,颤声说:“回来了就好,活着回来就好。”
汗青越过云天晓,望见正拎着裙子小跑出来的严凝,振臂高呼:“烟花姑娘,小爷我回来啦!”
严凝咧嘴笑着,也挥舞起手臂,却早已泪流满面。
远处,弓弦铮铮疾雨破空,着火的箭尾宛若天际流星,敌军被困无可回避,箭矢的雨幕犹不肯停息。熊熊火光拔起而起,几映红了半边天际。
轰然如滚滚惊雷的炮声连成片,淹没了战马嘶鸣,和士卒的哀嚎。一场单向的屠杀,竟显得分外瑰丽。暗夜中冲天的火光,荡涤了通往捍北关的道路。
严凝将每五人分为一组,两人各背一炮筒,两人各背五十斤,分五斤一包,药捻捆扎好的火药包,一人背五十斤火药和五斤药捻后备。使用时两人安置炮筒,两人填装火药,一人后备。
加上陈将军建议的,先往谷内深挖三道壕沟,炮声足足响了半个时辰,无一敌冲入草甸。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城墙上看到三道火线。正是打完火炮的左路军,点燃了壕沟。众人匆匆下城墙,齐刷刷站到城墙前,准备迎接归来的将士们。
云天晓坚持让卓汗青仍骑雪云驹,自己则踏上一匹普通的枣红马。火把从两侧山上燃起,像两条流动的星河。数万火把一齐在漆黑的草甸燃起,更是成了火红的花海。
离得最近的左路军,因为没有马骑,反倒落在最后头。
饮马照山河,俊逸如流星。将士们欢呼着,向着家的方向飞驰。云天晓与卓汗青对视一眼,迎接归来的将士。领先的陈将军见状,跟左右副将打过招呼,也调转马头追上来。
少顷,已远远能看到,凭着两条腿跑回来的左路军。
卓汗青兴奋地挥舞双手,朝他们大喊。忽然,他瞥见黑夜中寒芒一闪,从雪云驹上一跃而起,将右前方心无旁骛驾马的云天晓,踹翻在地。
自己却在陈继川的惊呼声中,坠落,然而他并没有落在地上,那只四尺长的箭,只比火把略细些,从他的髋骨间穿入,后颈处穿出,牢牢将他钉在地上。
火把从陈继川手中脱落,在火光映衬下,汗青的鲜血顺着箭身汩汩流下,在草甸上绽放出血红的花,莹莹映衬着光芒。
陈继川慌忙翻身下马,未料到脚一软,跌坐在地上。抬起颤抖的双手,掌心向内。双唇止不住地颤抖,试图托起汗青倒坠的头颅。
他悲愤地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射箭那人丝毫不为所动。拇指将八力牛角反曲弓稳稳开满
,背上还有两只小铲子似的弓箭。
此人身后还有几人,陈继川甚是讶异,居然会有敌人能从火地狱中全身而退。余光瞥见熟悉的肥胖身影一闪而过,就算化成灰陈继川也能认得出。“白景行。”陈继川横眉竖目,从牙缝中挤出那个名字。
嗒嗒几声响,箭矢接二连三落下,陈继川却浑然不觉,呆立在地。还是发觉有异的左路军跑向三人,挡下箭矢。后面跟上来的,迎着长箭连射毅然挥舞着火把冲向射箭者。
在一声声“陈将军、陈将军,”的殷切呼唤下,陈继川陡然惊醒。“陈将军,快,快看王爷。”陈继川撑着地试图起身,站了几次,腿脚还是软的。手脚并用,爬到人堆前。
围绕在云天晓身边的火把,“呼啦”一下散开。在地上仰卧着的,是眼帘紧闭的云天晓,长剑从他箭头穿过,露出高耸的剑身。
右腿也有血迹,不远处躺着那只染血的箭,应该是被左路军挡掉了力,只从腿上擦过。
陈继川两只按在云天晓脖颈间,俄顷,点点头,吩咐道:“找几个人,小心别碰到箭。把王爷抬回大营。”从随身的白麻布里扯出长长一条,包扎腿上伤口。
又挥刃削掉一节燃烧的火把,将受伤的手臂固定在木棍上。这才挥一挥手臂,让人给云天晓抬走。将三匹马托付给人,安顿好一切后,老泪横流,膝行到卓汗青身前。
重重磕了三个头。
斩断箭矢,看似是北夷的破甲箭,仿的精妙,连陈继川都险些被蒙过去。
数万高举火把的将士,或骑或奔,从严凝身旁匆匆过。从人潮汹涌到逐渐稀疏,她最惦记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急切的盼望渐渐变成慌张,最后成了心底苦苦的哀求。
良久再无人走过,直到远处一个小小的红点,慢慢向关城移动。严凝身边的卫士再也等不及,纷纷跨上奔马,向着红点疾驰而去。当他们高举的火把与那红点兵合一处,却都没有回来,和红点慢作了一处。
红点越来越大,严凝这才看出,是一队人举着火把,为两三人照亮。那两三个抬着的,正是肩头矗立着长箭的云天晓。他的脸比之平时更为苍白,被二十几人簇拥着。
严凝脚下仿佛有千斤重,浑身抖如筛糠,扑倒在地,连流泪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严姑娘莫慌,”卫士劝慰她,“王爷没伤到要害,咱镇北关的大夫最擅治红伤。这箭是北夷的惯用,大夫治好过千百个了。”说完簇拥着云天晓进了城门。
直到天色泛白,东方有微微的金光,才有人迎着朝阳,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走近。
高耸的镇北关瓮城,门前只剩严凝,一个人,还在静静地等。
在他手上托着的,是破碎的稻草人般的卓汗青,随着移动的步子,起起伏伏,
“严姑娘,”陈继川面上嶙峋的沟壑中盈满泪水,哽咽地说。
严凝伸手,轻轻拨开汗青额前沾的长发,眉间紧蹙,唇角缓缓上扬:
“陈将军,韩青回家了。”
一轮红日正当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