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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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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顿时惊叫作一团,严凝手指抵在唇上,暂时制止了她们:“仔细听。”。还在马车倾覆中惊魂莆定,严凝就听到一阵‘刷啦啦’衣料摩擦声和落地声,默默把手指扣在炝拴上。

来人干脆利落,只听一声木料劈裂,马车就见了天光。面前蒙面男人双手紧握环首刀,在雨天犹如修罗恶鬼严凝眯着眼,战战兢兢地开了一炝,炝口冒出青烟,她随之向后倾倒。

‘扑通’方才劈砍车厢者,也砸到地上。

顷刻间,死一般寂静。

外面有人说:“坏了,老六他死了,此间有高手,弟兄们切莫掉以轻心。”

严凝咬着牙,迅速调整撞针,填好新的弹丸和火药。

又是一瞬,车厢四分五裂,严凝等人哆嗦着,就这么与包围自己的,持刀蒙面匪徒见了面。近十把刀森然可怖,却谁都不敢近前半步。

严凝举起枪,搭在肩上,环视着包围她们的劫匪。两个姑娘大气不敢出,严凝也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的闷响,好在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虽不情愿,总归是练出了些胆量。

劫匪中有人用方言说:“噶咋下去也不似办法,叫母队长来。”

严凝余光扫过拉车马儿,前腿已骨折,无助的躺在地上,偶尔扑腾两下。看来一时半刻是走不脱了。

又听见马蹄声响,转过身,稍加确认来人与劫匪服色相同,扣动炝机,来人还未来得及发号施令,头一歪,栽倒在地上,杳无声息。

劫匪一阵惊呼,面面相觑,严凝赶紧趁机从袖中度出弹丸和火药,填好。

比方才尖细的声音喊道:“哎呀亲娘内,这是暗器啊,弟兄们,闪。”

话音落,劫匪平地起,顷刻,消失无踪。

严凝不敢放松,手指仍扣在炝机上,倒也腾出一只手来,拉起近旁的姑娘,嘱咐道:“你二人躲远些,不知劫匪是否真的走光,暂且不要乱跑。”

果然不出严凝所料,马蹄踏得地上水花四溅,一堆二十余人骑马赶来。为首蒙面人高呼,“小的点苍派门下洛风,阁下是哪派的兄台在此?”

“洛风?”严凝觉得这名字好像哪里听过。

“严凝?严大妹子?”蒙面人一扯蒙布,露出满脸大胡子,示意身后同伴放下武器,“你不记得我了?我,你洛风大哥,咱们一起上过镇北关的。”

望着熟悉的面庞,严凝浑身肌肉瞬间松弛,炝仍不敢离手,语气却软下来,询问道:“洛风大哥,这些都是你的人?”

洛风跳下马,将缰绳交给喽啰。皱眉踢了踢刚才严凝打死的小队长,向严凝走来,“是啊,都是。”

缓缓撂下炝,严凝歉意地说:“那对不住大哥了。”

“不要紧,做这个营生的,脑袋原本就别在裤腰带上,技不如人,枉死活该,”转头对喽啰们喊道:

“这是你老大我的妹子,严凝严姑娘,也是能够资格流放镇北的主儿,你们今儿看走了眼,得亏有我,要不全得折在这儿。”

流放镇北,手上少说要有一条人命,喽啰们瞬间对严凝肃然起敬。

两个姑娘哆嗦的更厉害了,严凝也无奈,自己跟的老板是杀过人的暴徒,换做谁也平静不下来。

洛风丝毫不知自己闯了祸,热情得拉着严凝话家常,“严大妹子,你不还有两年的吗?咋出来的?”不忘指挥喽啰们,“你,你,还有你,快给严老板找辆新车来,哎,不能是赃物哈。”

“我平反了,”严凝平静地说,“原本就是被陷害的。”

“可不是,”洛风一拍大腿,“像你这样的好人,一看就知道另有内情。现在咋样?听说你总是走这条路,发财了?”

“嗯,”严凝轻声默认,旋即抬头问:“洛风大哥是怎么出来的,依稀记得洛风大哥还要有几年的。”

“咳,”洛风抿嘴,搓着手说,“这不是多亏宁王爷嘛。”

“宁王?”严凝眼中登时亮起光。

“对啊,宁王爷带人打北蛮的时候,不是组织壮丁们连夜把铁器都熔了,做什么‘三眼火冲’吗?”洛风兴奋地回忆道,“妹子你还记得不,镇北那地方,真冷啊,那白毛子风,都吹到骨头缝里。”

严凝点点头,那冷,她终身难忘。

“壮丁们经过一冬,冻死三成,你哥我身上保有些肥膘,侥幸熬过了年关,然后,在做火冲时,就出了大力气,一个人做了五十多把,全营第一名,得了表彰。”

“哦,所以就减刑放出来了吧。”严凝心说,云天晓果然是谁有用就对谁好,连洛风这样的穷凶极恶匪徒都能给人情放出来。

“没,哪有那么好,老哥手上光被官府认下的就灭门案都不止一桩呢,他们怎么会放,倒是放松了对我的管制,原本一直有人行走坐卧都盯着我,正好那两天打仗,我表现又好,看的就松。”

“你就跑出来了?”严凝惊呼,瞬间明白了洛风怎么又操起老本行,他现在是黑户,没法在城里住下的。

洛风点点头,叹了口气,指着正在搬运尸体和往新车上搬运严凝的货品的同伙:“我回来也没有正经事能做,只能又找到从前的兄弟,纠集了些活计,拾起了好本行。

妹子,你如今发了财,能不能帮老哥找点正经事儿做。这提头发财,拿命赚钱的营生,你哥干腻了。”

严凝犹疑再三,眼下不答应他,多半是不成的。答应下来,和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徒绞在一起,对花炮坊和严凝自己,都是埋了哑炮,一点火星就炸。

“妹子?”

“成,”严凝点头,先活过这会儿再说,“我现在缺个送货的队伍,老哥带弟兄们做这押货的生意可还成?”

这和洛风的老本行好比鸡生蛋,他起身拍手召集了劫匪们,指着严凝:“都过来,给严老板磕头陪个罪,谢老板今天给咱们找了个饭碗端。”

劫匪‘诏安’做运送,在韩氏花炮坊瞬间炸开了锅。随行的两个姑娘显然也没有管住嘴,一夜间,花炮坊众女子看严凝的眼神都畏缩起来。

终于,还是有人请求辞职,接二连三,佳纾挺着大肚子,几欲起来骂人,都被严凝和万更山劝住了。躺在床上气的嚷嚷:“没有掌柜姑娘她们现在早都没有命了,

姑娘养她们吃穿,让她们挣钱,给她们像个人似的活着。姑娘是什么人,自己看不出好赖来吗?忘恩负义,什么东西。”

“普通人哪想这么多,只知道自己跟的掌柜杀过人。会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嘛。”万更山安抚着佳纾,给她剥橘子吃。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佳纾‘腾’得从床上坐起来,“不跟她们讲理,给我讲起‘情’来了?”

“我这不是,”万更山暴起,将橘子瓣往佳纾身上一扔,“为了给你个骂我的理由吗?”

随着一阵骚动,两个衙役忽然冲进内院,抱拳道:“有人到衙门举报掌柜的是杀人犯,请掌柜的随我们走一趟。”

严凝攥紧自己的平反诏书,向佳纾和万更山两张忧心冲冲的脸,点头,挤出微笑,跟着衙役前往县衙。

查过的平反诏书属实,年轻的道台向严凝致歉,派衙役送严凝回去,并向众人讲,“咱们的县官大老爷派我们来告诉大伙儿,严姑娘是冤案,皇上他老人家已经给姑娘平反过了,请各位乡亲四邻把心放回肚子里。”

波折过去,严凝心里却久久难以平静,在上前接过诏书时,她瞥见了一个名字,那是她这辈子刻在骨头上的姓名。

那个陷害她的顺天府尹,竟然要来做巡抚了。

仿佛一个贪食她魂灵的恶鬼,阴魂不散。

严凝却走不脱,花炮坊正在蒸蒸日上,她哪儿也去不了。在洛风这样的‘专业团队’加持下,花炮坊的送货又快又安全。半个月后,严凝又买了数座宅院,扩大了生产规模。

又半个月,伴随着佳纾孩子落地的呱呱啼哭。严凝新的新品‘吉祥字’烟花,实现了第一次成功的燃放。这种高档烟花,显然不是小城人消费的。

万更山在京城签好房契,马不停蹄回演武城看望佳纾。留下踢掉胡子的洛风,带着四方巾,穿着长衫,妆模作样像个教书先生般,指挥手下悬挂韩氏花炮坊的牌匾。

京城分店的主管是严凝目前能派出的最强团队,多多、顾氏母女,常来送货的洛风负责守卫。万更山执意要陪伴刚生产的佳纾,提出总部也需要有人坐镇,严凝觉得他有理,应下来。

自己专心开发新品烟花,争取在年前上市。

京中不止严家一家爆竹店,因而除了中秋没能买到烟花的,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已经一年不见的严家花炮坊,又回来了。

韩氏花炮坊开业选在傍晚,随着乌金西沉,艳红的晚霞逐渐被黑暗吞噬。

伴随着四声巨响,连过年都不曾安静下来的临津集市,突然停了下来,商贩们都忘记了手上的活计,客人们也没得空去催促他们。

南来北往的客人们怔愣着,大张着嘴,四个火红的大字印在各色的眸子上,“开业大吉”。亮在漆黑的苍穹中,逐渐化作闪烁的星子,恍如神迹。

直到不断升起的字样彻底结束,人们才像被解了穴道般,恢复了行动。又是一发五彩大烟花腾空而起,将业已落下的夜幕。重又打的大亮,辉煌灿烂。

已经稍稍平静的客人们,又躁动起来。

陈继川尚在军中,与地方官吏交往多有不变,等待他查案的时日一长,云天晓暗自焦心。要来户部花名册翻阅,找来逡红籍贯或曾任逡红的官员十来人,依次盘查。

劳心劳神终日,一无所获。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逡红留京办事王大臣,造访户部。

留京办事只是托辞,本朝官员俸禄微薄,外放官员尚可巧立名目,盘剥百姓。京官则全靠地方官员入京时带来的‘孝敬’和过节时收受‘节礼’贴补。

虽是明载律令的罪过,然而京地互惠,已为众官心知肚明,人人都从中得好处,没有那个愣头青去戳破。故而银子在其中流转的这些年,一直平安无事,或者说,没人说有这时存在。

云天晓从未趟过这趟浑水。

无他,先皇在时他赋闲,且赏赐颇厚,是京中最富裕的王爷。

先皇故去,他第一次任职就去了镇北军,地方官就是想要送,也实在和他接不上茬。户部众官员一见逡红来人,急匆匆将他往外赶,“快走,宁王爷如今监管户部,对你逡红的事颇上心,躲还来不及,你还往上送?”

奈何弄巧成拙,若是当做寻常走动,云天晓或许就被瞒过去了。这尚书侍郎聚在一起,闹哄哄的场面,很难不落入他眼里。

当宁王招手要逡红官员过去,逡红官员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转眼浸湿后背。户部众官员脸色由青转黑,手脚冰凉。圈里既得利益者必然相护,可这宁王,他没得过好处啊。

云天晓唇角那惯有的轻笑,初见者若春风拂面,一旦他睁眼,眼中沁满刺骨的冷意。有些察言观色本事的就要提心吊胆,不幸的是,这是官员最拿手的本事。

被那双寒冰冷目盯紧,已经让逡红官员汗湿衣衫,提心吊胆,唇角勾起的完美冷笑,更是雪上加霜。心里满是悔恨,既悔没有早些给宁王爷送礼。

更后悔这时来户部,羊入虎口,还是自己送的。

最后一击来自云天晓一份份摆在官员面前的证据。

他那逐渐真心的笑容,与逡红官员逐渐绝望的神态,相映成趣。

“逡红民户艰窘者多,安得有近两万人捐监?”

“逡红地瘠民贫,所产粮食,本地民众食用尚且不敷,安得有余粮供人采买?”

“这是逡红现有仓库数,岂能存贮这许多粮食?”

一桩桩逼问下来语气平淡,声音清冽,眼神微眯,唇角向下,却分明在笑。

逡红官员双肩卸下,耷拉着脑袋,喃喃道:“逡红从前奏捐监粮时,并无折银征收之事,后来风闻有折色。”

“折色?”云天晓顿时警觉起来,笑容瞬间收敛无踪。

“回王爷的话,我们收捐监生时,收的不是粮食,而是折成的银两征收,称为‘折色’。”逡红官员双眼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脚尖,讷讷地说。

逡红收捐收的不是粮食。云天晓先前的疑问迎刃而解,新的疑问又冒出来,这样公然违背朝廷旨意的事,逡红上下大小近百官员,如何做到同心合力,默契的隐瞒七十年之久的。

这官员之间,最爱做的,不就是出卖自己的同仁,给皇帝卖一个“一心向皇,诚意为公”的好?云天晓脑中灵光一闪,除非,他们也像这京地互利,彼此都从中捞到了好处。

但他又不敢确信,毕竟那不是十个八个,是上百人,众口难调,能让上百个人精,都认下自己得的那份儿合适,几十年不内讧,饶是皇帝也做不到。

然而他清楚,心里如何波涛汹涌,面上必须平静无澜,否则一旦给人看出动摇,则攻守之势异也,这刀,就落在对方手里了。他缓缓起身,沉声问,“你得了多少?”

逡红官员浑身为之一颤,颤抖着瘫软在椅子上,哆嗦着嘴唇,“宁王爷,什么都瞒不过您。小人确实也有份拿过。”

“是你收多少,从中抽成?”云天晓话锋一转,“那你必然要争取捐生。这些年,邻城和你没因抢人冲突过?”

逡红官员怔愣,俄顷,嘿嘿笑起来,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云天晓知道,已经被对方看穿了,再恐吓无用,正欲放他走。逡红官员忽然抢先一步站起身,从袖中掏出银票,贴着云天晓的耳朵说:

“当初定下这规矩的巡抚大人,早就防着这个。借着恐各州县折色收捐不肯买粮的由头,与刺史大人商议,交首府承办。每名监生,收捐银五十五两。

这笔款项即从首府分发,各州县并不收散捐。小人无功受禄,每年白得银子,只会偷笑,怎么会起冲突呢?”说着将银票塞给云天晓,

“王爷且放心,小的对王爷的分例,心中有数,断不会短了您的,您,不必过虑。”

云天晓瞥了他一眼,想着陈继川人还在逡红,自己这边不要打草惊蛇为好,接过银票,压在砚台下。

或许是宁王这块硬骨头,也有能被侵蚀的缝隙,对逡红当地官场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连带众所周知的宁王亲信陈继川,也在地方官中获得广泛的欢迎,邀约不断。

上马游园,下马饮酒,日日延庆,夜夜笙歌。

交往如此紧密,案情自然进展神速。很快陈继川就确定了官员所说属实,本地官员觥筹交错时也说虽然收的是折色,仍会在每年丰月够买粮食补足。

交归国库,故而如此数年,未被户部发觉。另外还提供了那神秘的“当初的巡抚大人”的名字,云天晓冷笑一声,竟然是熟人。

陈继川信中说,此人在逡红,安顿捐监粮一事有功有劳,已提拔回京,任顺天府尹。

他现在不是顺天府尹了,云天晓苦笑道,仔细研读了手上现有资料,云天晓发现这里头仍有文章,致使仍无法收网。提笔给陈继川回信:

“此中有诈,逡红每年均已歉收,户中无粮。上书户部赈恤,是以户部延续捐监粮之策。收粮原为储,今既称私收折色,后仍行买补仓,由此可知该省粮食充足了,何以每年又须赈恤?

即便说逡红各府丰歉不齐,则为其省内调度,以全省观之,粮食仍充裕。

监粮一事,原因此地瘠民贫,户部赈济以惠养穷黎。如以惠民之事,令不肖官员借端肥己,此事关系甚大,切忌深究到底,毋遗疏漏。”

是夜,明月当窗,月辉倾注,扫落堂前台阶。夜风摇曳树梢枝头,月影细碎,碎银般的光芒闪烁。满庭的花木,宛若披上薄纱,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云天晓将信封好,披上刻丝花绫素面青莲纹长袍,缓缓走向门口,想要借院中秋冬之际的寒风,清醒一下头脑。未等到他迈出门槛,熟悉的巨响震得他魂灵一颤。

门口一片火红,云天晓几步来到室外,第一发烟花已经熄灭了星光,徒留漫天烟点。紧接着又四道青烟腾空,巨响后,炸开四个红字。

丫鬟婆子,小厮护卫,纷纷踏出屋子,聚在院子里,兴奋地叽叽喳喳,议论个不休,满园洋溢着惊喜与快乐。

这显得阴影中,默不作声的云天晓,那样安静,落寞。

骨节分明的五指,紧紧揪着身上长袍,指甲深深扣着衣料,微微颤抖的指节泛白,掌心里也沁出了一层的薄汗。

火红的“开门大吉”印在他漆黑的眼珠上,映得眼眶有些红,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里点燃熊熊燃烧的火堆,希望的热火,照亮冰冷的秋末冬初夜。

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敲在他的心房,敲得惊天响,像要把他从里面拖出来似的。酸涩的刺痛,让他眼睛微微湿润,喉咙堵得难以呼吸。

双腿隐在宽大下摆里,止不住地打颤,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咽结滚动,带着几分哽咽。一时间,万般思绪夹着回忆,雪片般朝他飞来,将他淹没,犹如深陷泥淖,挣扎不出。

心脏犹如被扎了一刀,又狠狠地搅动几下,踉跄着冲到马棚,跃上霜云驹,嘶吼着向大门冲去。躲闪不急的仆人们发出阵阵惊呼,尖叫,云天晓浑然不觉。

像被绳子牵着,心无旁骛,朝着烟花绽开处,策马狂奔,长发在身后飞出横线。

巨大的七彩烟花,绽开在他的头顶,好像整个星幕,将要盖在他身上。

全身衫袖,挂满扬起的风,像只暗夜里扑火的飞蛾。

究竟是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现在做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须过去。

温润君子的云天晓,对着挡路的人嘶吼着,狰狞如一尊苦修的金刚像。夺每寸光阴,离弦的箭一般,直冲过去。一路人仰马翻。

在“韩氏花炮坊”的匾额前,骤然勒马,雪云驹扬天一声长嘶,前蹄刨地。云天晓错愕着仰望漆黑的匾额,朱红的字迹,笔体他再熟悉不过。

那是他母后的笔体,韩皇后的笔体,也是他教给严凝的笔体。

巨大的震惊牵着幸福的浪,朝他扑来,云天晓伫立在原地,等着巨浪的侵袭。

心跳一声快过一声,像疾风骤雨来临前接连的惊雷。

“客官要些什么吗?本店新开张,全场八折。”循声望去,柜台里的姑娘梳着两条长长的发辫,歪着粉团似的小脸问。虽然身量苗条纤长,仍能看出她还是个少女。

云天晓飞扬的五官瞬间恢复,眼帘微垂,看不出情绪。翻身牵马朝柜台迈步,衣袂随着步幅飞溢,微微翘起的唇角,声音清冽动听,温文尔雅:“是,我有大单,能否与贵店主坐下细商谈?”

顾蔷歪头上下打量这位贵客,在演武城卖贵货的经验,让她成为花炮坊里辨认贵客最快的人。

这份能迅速精准地找到有钱人的本事,并在不令贵客察觉到疼痛前,又快又狠的宰上一刀娴熟刀法,最适合站富贵如云的京城的货柜。

来人虽然刻意穿的纯色且暗,顾蔷还是一眼认出,他身上是昂贵的蜀缎。上面的花纹工艺,需得技巧极高的工人,耗费上千个工时。

能穿得起这样华贵的衣料,本身就是富贵人家。

还刻意低调,就更富贵了。

顾蔷立刻换上一张温婉笑颜,娇声婉转,“客官请随我来。”

缰绳交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男子,云天晓像失了魂般,木然跟着顾蔷往里走。策马追来的立新和来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摇头。

“我们是前面进去的公子的护卫。”立新从男子手中抢过缰绳,牵着马在门前静候。

转过门口三阳开泰的黄杨木插屏,婀娜身影的月白色衫子,女子伏在案面上写字,长发披在肩上,遮住面容。

云天晓的心仿佛被什么碾过,丝丝抽痛,像溺水的人,大口呼吸却还是窒息的疼痛。

眼前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稳。

凝,我终于找到你了。

“多多姐,有贵客谈生意。”清脆的少女音,打断了云天晓的思绪,女子抬起头,额头上挤出抬头纹,向云天晓福了福身,温顺地笑着,“有请。”

那不是严凝的眼睛,纵使在最意乱情迷,最为云天晓是从的时候,严凝的眼底也隐隐烧着深蓝色的倔强之火,只是那时的云天晓太过自信,自信地忽视了那火焰只是暂时的收敛。

终于有天,那遮蔽它们的名为爱恋的浓雾散开,又‘腾’地高高燃起,遮云蔽日。

多多邀请云天晓坐下,云天晓脸上挂着尴尬又惯于礼貌的轻笑,与他闪烁扑腾的双眼,任谁都能感受到异样。“公子贵姓?”

“我姓韩。”云天晓漫不经心地答道,眼睛还在四下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姓韩?”顾蔷惊讶地喊道,蹦跳到云天晓面前,“公子点名要找我们掌柜,不是因为大单吧?”

“喔?”云天晓眼中泛起黑雾,带了丝威胁的语气“你知道我?”

“怪道你见到多多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顾蔷托着蜜桃似的粉腮,“我且问你,你以为我们掌柜的是谁?”

“是凝,姓严。”云天晓悠然说道,眼神骤然一亮,仿佛有光从瞳孔中射出。

顾蔷长大了嘴,满脸大喜过望,原地大跳了两下,挥着两手,匆匆跑出去,少顷,拉着一中年美妇进门,还在屏风后,就能听见小嘴说个不停。

“我们找到他了,就是掌柜严姐姐的那个恩人啊。什么?你忘了,你得记得啊,咱们问过她的,为什么叫韩氏花炮坊,就是那个韩氏啊,严姐姐说是她恩人的姓。”

三女问了几个严凝的私人问题,聚在一起商议了会儿,由顾嫂出面,对云天晓施礼后,温言道,“公子若不弃,三日后,我们带公子去见我家掌柜姑娘。”

接到云天晓六百里加急和随信五十两黄金的陈继川,当即以“回请”之名在逡红摆酒,大宴地方同仁,原本军中酒量就豪过地方,陪酒的又是陈继川,特地从自己亲卫中遴选出来的‘豪杰’。

选用最宜上头的黄酒,几杯下肚,着实问出不少好东西,整理出来呈送给云天晓的,仍有近两斤的重量。

其中一位知府抱怨道:“怎么没有拖欠,你听那谁吹呢。你就说我吧,那年我册结时,因未曾到任盘查,是否买补还仓,详请展限,又不准,只得在省城出具假结。”

所谓每年丰月补仓一说,果然是假。

有臬司在谈及逡红如何办理灾赈时,吹嘘道:“虽说水旱灾害,要由藩司亲往踏勘,可你们按规矩办了,冒领,滥发救济的绝了吗?次次都有,白费大功夫还要挨骂,亏不亏?

我们这儿,各属报灾分数全由藩司悬定,或向总督具奏后藩司补取道员出结,或取空白由藩司填定。先发后报,这报数还能差得了?那都是实数。

做活又容易,办的又好,这做事,要动脑子,脑子!”

最让云天晓满意的是,陈继川想到虽然官员之口难翘,他们却只是拿个方向。衙门里实际做事的不过是些师爷书吏,于是让亲卫四处结交小吏,许以美酒美人。

区区书吏,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好日子诱惑,很快就从某县令的书吏处获知,该县曾编纂过散赈点名清册,其中乃实放数目。亲卫立即趁夜窃取书册,随后附上。

云天晓赶紧又加了几盏灯,凑近灯下细看,瞬间发现问题所在,其中残缺、修补甚多,且时间,笔迹混乱。且此实发清册所开户口,与奏销清册所开户口数额不符。

奏销之数远超实放之数,并且奏销时散发的赈数是八分本色(粮食)。实发清册内则全放折色(银两),每石粮合计折银一两。

云天晓拍案而起,这不就是他们在捐监时多收捐生的银数,在放赈时则按部价折给百姓吗?况且账册修补遗漏,却系人为故意伪造无疑,由此观之,浮冒情弊甚矣。

云天晓将至此所有证据、记录锁在暗格内。又扯松衣领,拔簪揉乱长发,打了两个哈欠,挤出湿润的眼睛。这才打板子,召来来庆,哑着嗓子红着眼,“来庆,煮茶,苦一些。”

呷着茶,云天晓仰头,眉头紧蹙,叹息一声接一声。

沙哑着问:“来庆,倘若我要你买一样昂贵的物什,又不给你钱,你该如何是好?”

来庆竭力压制住内心蓬勃冒出的话语,讷讷说,“怎么会呢,王爷向来都是双倍数给的,哪怕是如今这样的境遇,王爷也从未亏待过小的们。”

“倘若我偏要难为你呢?”云天晓倏忽睁开眼,斜睨着来庆。

来庆手上一颤,险些打翻茶盏,嗫嚅着说:“那,可能会请辞吧。”

“清辞,吗?”云天晓喃喃道,轻笑,“倒也是个办法。”

“毕竟,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来庆赔着笑脸。

“你真的都听清楚了?”云天旸负手登阶,在灯火前转身,刀劈斧凿般的脸一半被火光映得猩红,一半则埋入无边黑暗。眼睛生出不断抖动的圆圆火球,像无边黑夜中的炮火。“他真的这么说了?”

来庆额头贴着地面,闷声道:“启禀陛下,臣听得清楚,说的一字不差。”

摇晃的灯光下,映出云天旸雪白的利齿,笑得张扬,笑得放肆,笑得得意又狂妄。俄顷。眸光骤然森寒彻骨,冰冷孤傲,又带着几分挑衅,“二哥,皇弟这杯苦酒,饮得可还适口?”

户部的清册是照平日里做的,满满当当,分毫不差。军粮这种意外的支出,向来都是皇帝前发“捐饷”,向士绅大户摊派。还有不足之数,则以“护国捐”的名义摊派地方,任由他们搜刮百姓。

怎么可能从户部的账上找出多余的钱来呢?

云天旸眼前,仿佛出现云天晓一步步栽进他设好的圈套中。伸直五指,又依次攥紧,反复数次,一次比一次神采飞扬,“在我给你专门做的游戏里尽情享受吧,二哥。”

眼睛斜视伏在地上的来庆,脸上冰雪翻飞,厉声道:“那个做炮仗的女人呢?云天晓跟她,现在什么样了?”

“回陛下,那花炮坊的匾悬在他书房里,而他一回去就一头扎进书房。”来庆揣摩着字句。

云天旸将指节一个个捏出骇人的脆响,“那里头不是还挂着韩家小孽畜的剑吗?不作数。”

来庆愕然,失声道:“皇上知道了?”

“你以为,朕只会放你一个在他身边么?”云天旸森然笑道,走到来庆身前,蹲下身,扯着他的头发,扯嘴笑道:“最好多说点。”

“前日里,天上突然燃起烟花,宁王夺门而出,臣等急忙跟上。”

“哦?”云天旸松开手,大袖一挥往台上踱去,“这个新鲜,细说。”

“就这些?”云天旸斜倚在龙椅上,撇嘴,不满地埋怨。

“回陛下,臣等在外面等,实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宁王出来时,满心的欢喜,遮不住。”来庆再拜道。

“也罢,朕自有办法,”云天旸坐直身子,奋笔疾书了一道手谕,召进御前侍卫,“去走一趟,把这个给熊继仁,叫他搞点大动静。”

慵懒地仰躺在龙椅上,“这种咬人的猫,得让他自己来求朕。”伸出手,凭空抓握着,“乖乖的,把那诏书拿出来,他还得求着朕收下。”

皇上有旨,宣宁王来日五更,列于诸王众臣之前,上朝议事。

官宦阖上圣旨,附耳对云天晓说:“据说是西北军粮的事,皇上为王爷您,出任户部近一月,一分钱粮未能划拨出,震怒,砸了不少好碟子呢。”

连个瓶子都没舍得砸吗?云天晓暗自在心里哂笑道。

宁王府遣人上书,称宁王暴病,不能起,无法上朝。

皇上口谕:“无妨,朕能等,二哥什么时候好,就什么时候上朝来。”

这是云天晓第一次来到演武城,对这个地名却并不陌生,他做太子时的太傅,告老还乡后就住在此地。真的站在“韩氏花炮坊”门前,面对顾蔷在槛内招手,云天晓一颗心怦怦直跳,像被巨石压住胸膛,呼吸沉重而急促。

他的嘴唇泛白,冷汗仿佛小溪一般沿着额角涌下,濡湿前发,贴在脸颊上。十指向掌心蜷缩,奋力攥紧拳头,脸涨得通红,眼里包含着三日没睡好的红丝。

不知道这份恐惧从何而来。

“恩人,您快过来啊。”顾蔷急的直跳,不断呼唤着,想给严凝惊喜的她,最要紧的是悄悄地将云天晓送进去,在门口停留久了,难免被人看到,问起,惊动了严凝,三日来的安排就白费了。

云天晓拖着沉重的步子,从门口到迈进门槛,缓慢,悠长,像一只拖着沉重爬犁的老牛。见他整个人进了门,顾蔷‘啪’得一声关上,险些将云天晓的衣带夹紧去。

“恩人,你怎么这么慢啊。”顾蔷年幼,最是嘴上无遮拦,说的云天晓耳际微热。没两步,就听到了严凝的声音,似乎在唱歌。

透过厚厚的帷帐,向内看去,严凝环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孩,在屋里来回走动。嘴里哼唱着歌谣。

她有孩子了?

他耳畔嗡嗡作响,呼吸一窒,死死掐着手心,深吸口气,眼底的情绪剧烈地一颤,忍不住发着抖,扯出一个惨淡的笑。

跟什么人有的孩子?

他的心被狠狠的揪紧,用利刃剜去一块。无数野兽在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胸口剧烈起伏,他双目血红,咬紧下唇,转身逃走。

顾蔷几步蹦跳到严凝身后,俯身伸出食指,轻轻点点严凝的脊背,严凝眉心微蹙,转过头,嫣然轻笑,“蔷怎么回来了,早说一声,让他们去接你?”

顾蔷背着手,抿嘴笑着,一言不发。

严凝眉毛一挑:“怎么啦?”

“有个惊喜给你。”顾蔷伸出食指,神秘兮兮地说。

“你啊,学会卖关子了,”严凝笑着,单手抱着婴孩,伸手在顾蔷鼻尖轻轻一点,“什么惊喜?”

“我给你找到那个姓韩的恩人了。”顾蔷蹦跳着说,手舞足蹈,手指指向云天晓藏身的帷幕后,“就在那儿。诶,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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