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
顾蔷赶紧跑到帷幕后,仔细转了一圈,急的跳脚:“怎么不见了呢?刚还好好在这儿的,那么大个儿人,怎么突然不见了呢?”
严凝看得笑不可支,摸着她的头说:“你都说他是那么大个人了,还不许人家走了。”俄顷,肃然道:“蔷,方才说的恩人,是怎么回事?”
顾蔷逗弄着严凝怀里的婴孩,连珠炮似的说:“就是我们在京城分店时,来了一位贵客,有多贵呢,在咱们演武城,就只在公爷夫人身上做过领口的料子,他穿了通身。”
抬头比划说,“这么高,白净脸庞,但不似传统的文弱样子,看上去蛮有力气的,骑着匹白马,那马也漂亮。来了就找掌柜 ,说姓韩,我一听,严姐你不是说过,
咱花炮坊的韩,就是你恩人的姓?又想到韩姐你知道那么多金贵的好东西,定是你跟过某个贵人,就想到他可能是那个贵人。”
顾蔷说到这儿,严凝已经听出来,此人多半就是云天晓,那白马,就是雪云驹。
“就和我娘、多多姐一合计,问了他些严姐姐的事儿,他都能答上来。我们认定他就是你那个恩人,想着带他回来,给姐姐你个惊喜。”顾蔷兴奋骤敛,悻悻道,“没成想,给他逃了。”
“给谁逃了?”佳纾人未至,声先到,抬手从严凝手上接过娃娃,坐在床上,放下床帘,给孩子喂奶,隔着帘子喊道,“我又错过了什么好玩意?”
万更山拎着鱼肉框子,背着蔬菜瓜果箩筐,腋下还夹着袋面,左碰右撞的挤进来,轻皱眉头,怏怏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喂孩子就别聊了,给她哄睡了,有的是工夫给你聊。”
佳纾抬脚踹了下帘子。
严凝和顾蔷顿时不自在,说着外间等佳纾,默契的螃蟹步走出,同时长舒一口气。顾蔷紧张地喃喃问:“万哥不会挨打吧?”
严凝支棱着耳朵听着,万更山突然走出来,给两人惊到,万更山睨了她俩一眼,“你俩,过分了哈。”
“什么过分了?”佳纾挑帘走出来,“都背着我说些什么听不懂的。”
万更山低头小声埋怨道:“姑奶奶,能不能别老在人前冲我发火。我是个男人,让人家都笑话。”
佳纾抬手给了他一拳。
笑盈盈转向严凝和顾蔷,“娃娃睡了,刚才说是谁逃了来着?”
顾蔷说完,三人期待又慈祥的笑容,让严凝浑身不自在。从被迫流放镇北关路上遭遇,厨房受欺负,再到云天晓用小恩小惠骗取她研制火器,几乎丢掉性命的事。
除却汗青的身世,草草讲了一遍。听得顾蔷只抹眼泪,哽咽着说:“都怪我,识人不清,才会引这害惨了姐姐的狼入室。”
佳纾气愤填膺:“这些男人,总以为说两句好的,亲亲抱抱,就想换咱们拿命报答。我看,这宁王爷和那有意错判你的顺天府尹,做的是一样的混账。
无非是一个图钱,一个图权。一个重刑拷打,一个巧言令色罢了。白色的老鸹也是老鸹,也在坟头叫。”
“我不是那样的男人。”万更山嗫嚅着辩解。
佳纾拍拍他的手背,“知道,知道,我看着你长大的,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吗?”
万更山抿笑抬起头,手心覆盖上佳纾手背。许是佳纾的肯定给了他勇气和信心,他反驳道:“但是如果没有宁王爷在路上施以医药,掌柜也活不到镇北关啊。
他在镇北关安排掌柜烧炭,掌柜才不至于去冰天雪地里浣衣,冻残冻死。掌柜就是在那儿学会的枣核炭的制法吧?再者说,把掌柜的调离厨房,还帮掌柜的出气。
这一桩桩,一件件不都是那宁王爷在利用掌柜的之前,出于好心做的?”
佳纾一把抽回手,撇嘴甩了他一眼,“你怎么听的故事?你说的这些,那一件不是那位姓韩的小哥出力的?要我说,掌柜姑娘恩人认得准,就是那姓韩的小哥。”
严凝点点头,甚为赞同。
“那我们把那真恩人,真韩小哥找回来,”顾蔷噙着眼泪,眼里复又有了光彩,笑容灿烂地说,“严姐姐是我们的恩人,我们帮严姐姐报恩。”
“你们找不到他的,”严凝眼中盈满泪水,她许久没有哭过了,双手捂着脸,哭道:“他已经死了。”
苍穹铁青,嵌着稀疏的残星。太阳杳无痕迹,四下里分明还是黑蒙蒙的,却能分辨清楚。文武百官数十人门外矗立,肃静如若无人,只有上奏者一人的声音回荡,响彻。
云天晓站在首排,学别人半低头听。不时抬眼看一眼龙椅上那人,不由得感叹,云天旸的确比自己合适做皇帝的多。
面容冷峻,容色威严,声音坚定不容置喙。
无感情,旁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像一台机械。
有条不紊,快速处理着三省六部,十五省大小事宜,甚至还有工夫核对礼部汇同尚服局,安顿太后生辰庆典的细节,以及老皇叔安郡王喜得新孙的贺礼。
丝毫不显疲惫,甚至有些越发的兴奋。
好在云天旸成长为这样精妙的完全体之前,云天晓就已然了解他。若是让云天晓和现在的云天旸一触即战,他宁可直接认输。
直到天空白亮,东方晨光熹微,云天旸终于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慵懒的音调开始发难:“朕月前,委任皇兄宁王,督办户部,筹措西北用兵粮饷事宜,皇兄,身体好些了吗?事情办妥了?”
云天晓扬头拱手,“谢万岁关照,臣俱以痊愈。回万岁,还未筹集妥当。”
“嗯?”云天旸忽然超前探过身子,“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朕的大军已经开往西北,皇兄这粮草,怎么还没筹集好?”手指着台下,“都说说,粮草至今尚未筹集,有什么坏处?”
左相上前拱手道:“启禀皇上,大军在前,无吃无饷,轻则逃兵,重则投敌,甚至还会横生事端,致使陈胜吴广故事。”
云天旸单侧脸颊笑道:“讲得不错,还有吗?”
工部尚书上前道:“启奏吾皇,臣督办营造,知道这地基打不好,则上必歪斜的道理。今宁王筹措军粮这等大事不利,如就此安度,则往后朝野上下,人皆懈怠,逡巡不前。”
云天旸拍着手大笑道:“有道理,必须严加惩处,以正视听,众爱卿,对这如何处罚,可有见解?”
众大臣左看看,右看看,面露难色,谁都不敢做这个出头的恶人。
“都没有话说吗?”云天旸厉声问。
“皇上,臣有话说,”云天晓轻声说,众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他身上。
“喔?”
“臣以为,大军粮饷可在逡红当地解决,毋须在户部筹措。”几十双瞳孔忽然集体震颤不止,云天旸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由红转白,随着云天晓接下来的话,更是越来越绿。
“臣现已查明,逡红七十余年来,朝廷所许以的捐粮纳监,赈贫济困之策,俱被当地官员侵吞,中饱私囊。众所周知,逡红居西北,历来旱魃肆虐少雨,故而地不丰产,民不聊生。
然而,”云天晓话锋一转,“此为谣言,逡红至少在四十年前,已经风调雨顺,不说仓溢,足食无碍,此为逡红数十位百姓对本地气候的描述,请皇上过目,”
云天晓呈上一分奏折,云天旸皱眉一挑,宦官连忙下台接过,递给云天旸,云天旸翻看,眉间拧皱,云天晓补充说:“年四十岁以下者,阐述中,均无旱、干、地龟裂等词句。
四十岁以上者,回忆中确有干旱故事,但也认为近些年大有改观。此外,逡红刚连续大雨月余,田地中,积水尚满可照人影,皇上派钦差,到地头一看便知。”
云天旸铁青着脸,点点头,从牙缝中挤出话:“继续说。”
“臣遵旨,臣查阅京中记档,逡红捐粮七十年间,当地及周边,均未有过粮价暴涨事。产粮地苏湖等,粮店及押送脚夫,价格未见提高,赋税不见增加。
此外,经臣计算,逡红当地粮仓数,连去年一年的捐粮都不足以仓储。何况过去数十年,此为臣手抄凭据,原件现在户部及工部,请皇上一调阅便知。”
“臣多方探听,原是逡红巡抚会同刺史,同全省官员沆瀣一气。他们将朝廷定的捐粮食换监生的规矩,擅自改为捐等价的银两,称呼粮食为,本色,粮换银为折色。
因此当地粮仓从未激增,周遭粮价等从未变动,皆因从一开始,逡红收的就不是粮食,而是银两。臣还查出了,他们并未用收上来的银两换成粮食,并且,臣掌握了他们中饱私囊的物证,“
云天晓终于从怀中掏出那个皱巴巴的账本,垂首双手递上,“此为逡红某县实发账册,与收粮册数不符,且多处涂改。此事已至县,不难想见,逡红骗捐监粮之事。
是上下同气,人人皆有分赃。请陛下明查,查抄赃款赃物,用以支援西北大军。”
云天旸翻看着账本,周身杀气萦绕,眸中阴寒彻骨,嘶哑着吼道:“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慌忙扑倒在地,浑身战栗,“臣在。”
云天旸抓起茶盏,砸到他背上,茶叶末混着茶水,湿透了官服,“你怎么管的钱,那都是朕的钱,朕的!连朕的钱都敢偷,右相!”
“臣在。”
“带刑部、兵部尚书,并八百御林军,即日起前往逡红,给朕一个个的揪出来审,遗漏一个,我拿你全家顶上。朕倒要看看,这群硕鼠,”云天旸露出森然白牙,狰狞笑道:“脑袋够不够偿还。”
“王爷,王爷!”听见背后有呼喊,云天晓闻声望去,右丞相气喘吁吁赶来,云天晓连忙转身相扶,歉意道:“让欧相受累了。”
右相摆手,“王爷过谦了,是老朽年岁大了,走路不灵便之故,”左右看看,“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是为逡红事?”云天晓颔首,跟着右相默默走进一家茶肆。
右相抬手喝了一气茶,堆笑问:“王爷今年二十有五?”
云天晓抿了口茶,缓缓道:“是也,非也,即将二十又六了。”
“臣曾听闻殿下曾纳民女为妃,”右相眼中精光一轮,“王妃现在何处啊?”
云天晓黯然,放下茶盏,别过头去,眺望窗外,良久,喃喃道,“她不肯,走了。”
右相长舒一气,浑身松弛下来,期盼地扬眉问:“那王爷现在是中馈虚空?”
云天晓点点头,“确是。”
“在下不才,有一女,颇为娇惯,年过双十尚在闺中,与王爷年岁相当,可否引荐给王爷,以解老夫心中忧虑?”右相憨厚地笑着,眼中满是精明。
右相虽面相敦厚,其女却生得美貌非凡,素有光艳动天下之名,又蕙质兰心,能写实作画,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才女,这样的贵女不嫁,显然不是因为自身的条件不好。
深知这是右相拉拢自己的云天晓,不觉哑然失笑,他的兵权被夺,查逡红案,也不过是为了在无米的锅里做出能应付云天旸的好饭。
这样的自己,哪里值得右相牺牲他那国色天香的闺女拉拢。
“王爷,是不愿见了?”右相低沉的声音,暗含着恼怒。
云天晓连忙安抚道,“倒也不是不愿,只是本王与那女子尚有婚约在身,令千金完璧闺中,与本王,未免怠慢了。”
“既然王爷愿意见,”右相喜上眉梢,满面红光,“只是见一见,若王爷没相中小女,全当未有今日之事。若是相中了,那婚约解除了便是。无妨,王爷这边请,小女在楼上,王爷这边请。”
云天晓愕然,被簇拥着上了楼。
馥郁的清甜幽香从深处飘来,云天晓木然被推进了精雕浮云缠枝纹的双开门,里面细木地板雕花柱,琉璃玉珠掌扇灯。靠墙置放着大卧榻,铺的是丝织蓉覃,堆着蜀锦杭绸。
欧小姐梳着圆翻髻,头顶斜插着一支金崐点珠桃花簪。手拿一柄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身着一袭月蓝色的盘金彩绣棉衣裙,脚上穿一双双色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旁边是一个错金螭兽香炉,袅袅青烟。
背后门‘啪’得一声紧闭。
二人对坐,相顾无言。
欧小姐素手芊芊,用玉著夹子,丢了几粒枣核炭扔进火炉,水沸后倒进茶盏,蜷曲的茶叶微微疏解。欧小姐眼明手快,立即弃掉洗茶的废水。重又三烧三泡,直到把茶香激发出来。
方才捧给云天晓,眉眼间妩媚如苏,声音莺啼鸣啭,娇滴滴地说:“请王爷用茶。”
云天晓喝了一杯又一杯,喝惯了罐茶的他,对这往日里喜爱的清茶,已经品不出茶味,清淡如水。
“臣女听闻,王爷善书画,书法更是一绝,是民间竟相收藏的名品。”欧小姐打破了沉默,甜甜地说。
“从前是有这个说法,”云天晓仰脖,粗暴地喝光橘子瓣大的茶盏的清茶,“去镇北后习武,这些已经许久未曾碰过。”
欧小姐稍怔,很快岔开话,“王爷如今回京,毋须再打仗了,这些总归会再拾起来的。”
“也许吧,”云天晓心不在焉地答道,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离开合适,右相主管逡红案,太快拔腿恐惹恼他,走的慢了,又担心父女俩以为他有意,眉心长蹙,苦闷不已。
“臣女新进得了副秋霜柿红图,可否请王爷,帮忙提几个字。”欧小姐素手款款,转身取出一画轴,葇夷轻嫩,递给云天晓时,假装无意,从他手背拂过。
真是百媚生啊。
云天晓心想,怪道右相藏着宝贝女儿到这个岁数,舍不得她嫁出去。这样的美人外表,又颇具才华,哪个才俊见了不迷糊,拜倒在小姐石榴裙下。
这怔愣,被欧小姐尽收眼底,她柔嫩轻笑的眼中,戾色一闪而过。绕到云天晓背后,轻轻说,“王爷,不打开来看看吗?”呵气如兰,喷在云天晓耳后。
“此处没有纸笔,就不必打开了,”云天晓淡然饮茶道,“来日本王写好,自会遣人送回府上。”
在他脑后,欧小姐皱了皱眉头,脸上凶狠一瞬。
“臣女听闻,王爷曾想要纳一罪女为妃,”欧小姐施施然,坐回榻上。
“不是曾想,”云天晓眼底氤氲着浓重的情切,痛苦像蚂蚁般,从心底爬上他的脸庞,她有孩子了,怎么会这么快?
是离开镇北关以后有的?还是和镇北关里的谁?
难道是韩青?云天晓大惊,瞳孔骤然收缩,她有了韩青的孩子,所以才会从他身边逃走,到不知名的地方抚养,那就说的通了。
唉,何必走呢,汗青的孩子,云天晓愿意养啊。
难道不是汗青,是其他人的?
云天晓袖笼中五指渐渐攥紧,又颓然松开,跌在榻上。
“王爷?”欧小姐柔声提醒道,“在想什么呢?不是曾想,是什么?”
“现在也想。”云天晓眼中忽然迸出利剑,不管是谁的,他都要娶她,大不了杀了那个男人,把她孤儿寡母接回府里。那孩子,只能有一个父亲,就是他,云天晓。
袖中拳头再度攥紧。
云天晓抬起头,眸中波澜起伏。望着面前珠围翠绕,丰神冶丽的欧小姐,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永远带着温润矜贵的面具,将内心牢牢遮掩。
永远衣着华美,举止谦逊有礼。像神话中人,像诗画中人,却不像活生生的人。
沉醉在用自己的美貌、或气度、或地位,引诱他人迷恋自己,成为自己掌中之物,为自己所用所拿捏。
他忽然明白,自己不是讨厌欧小姐,他恼的是曾经的自己。
将别人一片真心,轻易□□的自己。
自以为别人为自己所玩弄,又何尝不是自己在讨好别人。
“欧小姐,这套把戏,是一开始就会的呢,”云天晓拾起话,扔给欧小姐,“还是在众多香客的反应中,不断完善成现在这样的呢?“
欧小姐怔愣,冷汗如瀑,浸湿前发,贴在脸上,嗫嚅着说,“王爷在说些什么呢,臣女听不懂。”
“欧小姐,你这会儿,终于像个活人了。”云天晓凄然笑道,拂袖起身,轻轻敲响木门,外面无人应答,自己打开走了出去。身后传来重物摔在门上的声音。
云天晓唇角上扬,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乌云密布,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雷声隆隆,闪电蓝森森,惊震耳欲聋。大雨如注,像决堤的天河般,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大风夹着水珠,打在窗枢上,雨水沿着屋檐泼下,如瀑布般。抽打着地面,雨飞水溅,院中水很快落了脚面。
万更山组织花炮坊众人,用泥土混着黄豆填进枕套,再层层码到门口。防止水涌进屋里来,花炮坊所有人,连带严凝在内,脸上愁云比天上乌云更厚更黑。
时近年关,厂里堆满原料和半成品,不论是什么,都是极其怕水的。女工们把成品和原料都搬到架子上,聚在一起,期盼着天晴雨歇。
偏生天公刁难人,瓢泼大雨一下就是半个月,街市上全是稀泥。佳纾瞅准时机,让万更山寻了些木材,花炮坊众女,空闲着只会瞎想,跟着佳纾学做起高齿木屐来。
花炮坊的柜面里,临时摆满了各式高底木屐,被雨天出门的客人抢购一空。
这天几位客户挑完木屐,见店里人多,熙熙攘攘,从背后的书箱内掏出一张告示,滚轮沾满浆糊在墙上一滚,‘啪’贴在了墙上。披上蓑衣出了门,
客人们好奇地围拢过去,瞬间,发出各种惨叫与哀嚎。纷纷抓起蓑衣斗笠,逃也似的,飞奔出门。
严凝挤过去,只瞥了一眼,脸色霎时惨白。
告示上写的清楚,连日来大雨,将堕马沟全部灌满了水,出谷后急速奔涌的水,已经在下游重新冲出了十丈宽的堕马河,眼下,水位和水量还在涨高。
下游的青阳城大坝,岌岌可危。
为保青阳城,巡抚熊大人,谕令三个时辰后,掘开演武城土堤坝泄洪。演武城民,见告示速带家人前往附近山上避难。
人,三个时辰足以,可这么多货,就是三十个时辰,也搬不完啊。
严凝双腿一软,几乎无法支撑身体。头脑嗡嗡作响,眼前熙攘的人群的声音浑然听不见,不知是如何拖着出窍的躯壳,回到了柜台。
直到一声呐喊:“严大妹子,快收拾,要淹了!”方才惊醒,眼前黑雾消散,洛风带着运货队,一掀身上的蓑衣,呐喊道。
洛风说,他在省城就见到了告示,顾不上送货,收拢队伍,赶紧往回赶。
指着身后的牛车,抹了把脸上的水,乐呵呵地说:“妹子,看,我还特地换了牛车。”
被鼓励到的严凝,打起精神,事已至此,能救多少是多少。带着女工们用油纸一份份打包,由运输队一趟趟,冒着几乎睁不开眼睛的大雨,踩着及膝深的积水,往附近山上搬去。
严凝心里清楚,这样大的雨,即使搬到山上去,货也全被潮气浸满,不能用了。可她只能把它当做秘密藏进心里,不能让花炮坊其他人知道。
花炮坊遭此大难,更需要信心。
倘若让他们知道,年前耗光积蓄的这批存货都付之东流,花炮坊的人心立刻散了,生意也不复存在。
背负着这样大的压力,让严凝几乎喘不过气来,不时头晕,可她没有时间休息。
两个时辰过去,已经搬了过半,可剩下的,人累不说,就算抽断了鞭子,牛是说什么都不肯动一动了。
众人站在没腰深的水中,望着货架,沉默着,陷入漆黑的绝望。
忽然听到巨大的波浪声,严凝循声,打眼向外看去。秋香黄的点,仿佛在海浪中似的,进了院中,越来越近,人们这才注意到,他是骑在马上。
那是匹白马,全身毛发湿透,鬃毛贴在脸上。
来人浑身衣服紧贴身上,长发粘在脸上身上,分外狼狈。
转眼间来到众人面前,低下头,锐利的目光环扫,停留在严凝脸上,“凝?”
严凝想要拔腿逃走,却被水和人流困住,云天晓抓起她的衣带,单手将她提到马上。沉闷的声音问道:“据说就要泄水了,你们还在这儿待着,是不想活了吗?”
“放开我!”严凝扑腾着大喊。
云天晓凄然一笑,“驾”,载着严凝,打马往山上跑去。
众人刚到半山腰,城内已成汪洋。
“王爷,有点潮,可咱这儿没干的了,您先将就着披着。”洛风拎着条薄被子给云天晓裹上,在一旁,帮云天晓的拧着外衣,每一下,都能拧出不少水来。
纵使狼狈到裹被烤着火,云天晓还是端坐着,垂眼微笑,引得女工们纷纷侧目。
看似被天公□□过的云天晓,外表凄惨。内心却是阳光灿烂,四肢百骸奔涌着欢天喜地。时不时偷瞄一眼,怀抱娃娃的佳纾,更是喜滋滋的。
那孩子不是严凝的,怎么不算是好消息呢。
更多的时候,他在看严凝。
严凝抱着膝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雨布的一角,看着眼前连成线的水珠,眺望着不远处,山下,那些被淹没的她的心血,脑内一片空白。
原来,伤心到了极点,人是不会哭的。
“原来这世上真有‘皇家气度’这种东西啊。”望着火堆旁眉锁肩直的云天晓,万更山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哼,”佳纾撇嘴道,“要不是这张脸,掌柜姑娘也不会被坑的那么惨,命都丢了。”
“可他不是刚救了掌柜的命吗?”万更山跟佳纾咬耳朵,“救命之恩啊。”
“你真笨,”佳纾掐了把他手臂软肉,“这就给你唬住啦?他救咱掌柜的,是因为掌柜的对他有大作用。你有包银子落在水里,你不去捞?”
“银子谁稀罕啊,”万更山努努嘴说,“要是马姐你掉进去了,我舍了命也要捞出来。”
佳纾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雨势稍弱,云天晓便向众人辞行,纵马跃入水中,像一叶逆流的扁舟。
严凝突然转头,望向他离去的背影。眼底透着不安,深吸了口气。睫毛颤了颤,眼中酸涩,注视了许久。被他骗过那么多次,再遇到,还是会心动。
摇摇头,严凝坐回原地,再度被雨声包围。
“皇上口谕,宣宁王进殿,”宦官走到云天晓面前,施礼道,“王爷,请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云天晓上前三步叩拜道。
云天旸一愣,咯咯干笑三声,“有意思,有意思!”大步流星走到龙椅前坐下,“来人,给二哥赐座。”
宦官麻利地搬给云天晓交椅。
“二哥,朕登基以来,还是第一次听你单独说这句。”他阴仄仄地大笑起来,“想不到竟然这么舒服,说罢,想要点什么?”
“谢陛下,臣想要块封地。”云天晓目光炯炯地说道,“求陛下开恩。”
云天旸眉头微皱,为难地说,“二哥,咱们兄弟感情,众所共知。按说,你想要的,朕都会给,只是,本朝开皇以来,向来是皇族在京开府居住,没有分封各地的。朕,也不好破这个例啊。”
语毕,冷目灼灼,像头饿狼,死死盯着云天晓。
在他的注视下,云天晓伸手到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缎子。从那缎子露出一角,云天旸的视线就像粘在上面,吸引着他缓缓站起,离开龙椅,走到云天晓面前。
云天晓含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向他展开了缎子。
“云天旸继位后,如骄奢淫逸,有失国体,汝可持此诏,废其自立。”
云天旸读完,立即退后一步,摇摇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遗诏,又看向云天晓。警惕的目光中,闪烁着恐惧,像一头受惊吓的小野兽。
云天晓修长的十指折起缎子,恭敬垂首,双手举国头顶,“陛下精诚勤勉,显谟盛世,克诚骏业。能得陛下治理,实为我朝之幸,万民之幸。臣,肯请陛下收下此诏。”
云天旸的手微微颤抖,慢慢伸到云天晓面前,迅速劈手,夺下遗诏,像被野兽追逐般,飞快地跑到灯前,卸下灯罩,引燃缎子一角,注视着烈火将遗诏吞没。
甜甜地笑起来。
皇上下旨,青阳府被划为宁王封地,以演武城为食邑。
云天晓望着安平省巡抚熊继仁,眼里几乎要喷射出火焰,冷笑着挖苦道:“巡抚大人,难道是打算淹没本王的食邑,让本王今后成天吃鱼不成?”
熊继仁浑身战栗,嗫嚅着说:“不敢,下官不敢。只是,这不淹演武城,青阳城大堤,可就危险了。”
“你装的很好,”云天晓冷眼睨着熊继仁,厉声道,“你是巡抚,亲自去看过堕马河否?”
熊继仁吞吞吐吐,“都是下面知府报上来的。”
“那好,”云天晓勾起一抹冷意,泠然道,“本王刚从堕马河过来,告诉你,堕马河下游,根本不是青阳城。”
“啊?”熊继仁惊讶地夸张,“可青阳城有堕马河流经啊。”
“堕马河在青阳城外汇入了更大的白水河,青阳的堕马河是支流。”云天晓轻笑道,“为人父母官,连水文都没有亲自查看,就擅自决堤。”
“臣万死,”熊继仁抖如筛糠,“臣这就亲自带人去,去把那大堤堵了。”
望着熊继仁脚下的泥土忽然软烂,整个人消失在大堤上,云天晓蹙眉,扬起单边唇角,“本王只说是去过堕马河,没说是一个人去的啊。”
转身面色如常,温言夸赞洛风,“活做的很好,只是,本王这是第一次见到你吧?”
洛风眼珠一轮,恍然大悟,垂首恭谨道,“那是自然,小的也是第一次见王爷。”
“你在凝这里,待了多久了?”云天晓眼帘轻煽,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一起离开的镇北关。
“回王爷,”洛风的腰背更弯了些,“小的是上个月才见到的严姑娘。”
好在是刚见面,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云天晓正色道:“替本王看好凝,此次水灾,她受损严重,如有本王可调配支持的,尽快到演武城东南找我。”
“明白。”洛风忙不迭拱手答应。
“去吧,带人把口子堵了去。”云天晓吩咐完,调转马头。
山坡上,青烟袅袅,佳纾正在煮茶,见云天晓,远远招手喊他过来,殷勤地捧了盏茶给他,“王爷辛苦了,大冷的天,忙上忙下,来,喝口茶暖暖身子。”
云天晓怔愣,竟品不出几分受宠若惊的意味,接过茶,蹙眉望着严凝的背影,问佳纾:“你和凝,是怎么认识的?”
“咳,就是掌柜她救过我的性命,”看着云天晓将手中茶一饮而尽,佳纾脸上漾开意味不明的笑容,又续上一杯,“所以,我愿意用性命保护我们掌柜姑娘。”
云天晓深有同感,举起茶碗冲她示意了下,感慨道:“本王亦是。”这话让佳纾有些动摇,云天晓喝过茶
将碗还给她,蹙眉叹道,“可从前本王很对不住她,不知道她现在,还愿意信本王几分?谢过你的茶,喝了确实身上温暖了不少。”
佳纾甜笑,“能得王爷喜欢,实在荣幸。”
不多时,云天晓脸上乌云密布,冷汗直冒,捂着小腹向外走去。
不知从哪里冒出两名杂役,架着胳膊抬走他,其中一人回来牵走雪云驹。
万更山好奇地问佳纾,“王爷他怎么了?”
“他喝了不少巴豆。”佳纾潇洒地一甩头,将茶壶端去清洗,“帮我盯一下妞妞。”
“蠢,怎么会有人像你们这样蠢,”大殿里,云天旸气的来回踱步,“你们是京城府里的杂役和管家,你们跟到演武城去干嘛?”
指尖戳着来庆和立新的胸脯吼道,“恨不得在脸上写上自己是细作。朕怎么会有你们这么蠢的侍卫。”
二人对视一眼,双双跪倒,“求皇上责罚。”
云天旸掌心抵着额头,摇摇头说,“罢了,事已至此,骂你们也没什么用,滚回来,还做你们的御林军吧。”转向宦官,“诏纪爱君。”
“皇上怎么有雅致要见我?”声音清亮,着高髻,头顶碧玉簪子。手拿一柄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身着一袭水绿色的乳云纱对襟衣衫,脚上穿一双云烟如意水漾红凤翼缎鞋,款款莲步。
云天旸搓搓脸,抬起头,甜声喊了句:“娘。”
已有了不少白发的中年美妇,脸上顿时绽开笑靥,快走了几步,应得响亮,“皇上,这有外人呢,可不兴这么叫。”
“我吃你的奶长大的,怎么不能叫了?”云天旸嘟着嘴说道,“娘,记得您说过,入宫看顾我之前,是商人?”
纪爱君点头,疑惑道:“没错,老身是做买卖的家里出来的,自己也是个做买卖的,只是在外面生意赔了,欠了不少钱,才应征入宫躲债的。”
云天旸似笑非笑,阴沉沉地说道:“那,是娘您大显身手的时候了。”说着,将严凝的情况细细讲了,末了,“军队和朝堂,儿子都试过了,属实不能扳倒他,反倒是这个女人,
只要关乎这个女人,他就乱了阵脚,任儿子收拾。“
洛风第二天就出现在门前,云天晓欢喜非常,抿了几次嘴,才勉强遏制住满脸的笑意。垂着眼帘,淡淡道:“是凝让你来的?”
“严姑娘她不可能说啊。”洛风苦笑道。
云天晓唇角轻颤,心凉透半截,泠然道:“是为你自己事来的?”
“是为严姑娘事来的,”洛风凑上前去,“也是为王爷来的。”
云天晓挑眉,言语里带了脾气,“为我来的?”
洛风上身向后仰,双手摊平,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坏笑道:“王爷,大家都是男人,骗得了自己,可骗不过洛风,您喜欢严姑娘不是?”
“嗯?”丹凤眼猛地睁开,凛然一瞟,眼帘垂下,“嗯!”
“我就说嘛,”洛风一拍巴掌,“王爷您先前‘英雄救美’,显然是为了在严姑娘那儿落好,可这好,她不领情。”
说得云天晓隐隐怒气,“嗯!”
“那是您劲儿没使对地方,打蛇要打七寸,这哄女人,就得救在她最需要您的地方。”洛风退后一步,俯首作揖,“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眼下严姑娘就有必须王爷您出手才能搭救的。”
“喔?”云天晓挑眉,眼睛豁然洞开,光彩熠熠。
“花炮坊如今遭了天灾人祸,危在旦夕,严姑娘心血付之东流,整日茶饭不思,此时,不正是需要王爷您出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