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山崖台
堂上一时静寂肃然,无人开口。
萧鼎善面色复杂地望着萧疏已,目光深深,紧抿着唇,压得满堂气氛沉重,堂中之人仿佛都屏气凝神了般,呼吸都是轻的。
萧疏已仿佛未曾察觉,又或是毫不在意,直问道:“萧瑜在何处?”
萧鼎善沉默良久,才移开目光,缓缓开口:“你既与萧家早无瓜葛,萧瑜乃我萧家子,与你更是没有什么往日恩怨可谈。”
他脖颈间的喉结微微一沉,仿佛在心底无声叹息一般,顿时冷声厉道:“望请速速离去,不得再归木犀。”
“我说了要来寻人,便一定要寻到。”萧疏已看着萧鼎善,眼中没有一丝情绪波澜,缓声道:“虽不知萧家是何缘由,让他连与我见上一面都如此阻拦——”
“只是,光明正大从萧家大门而入是见,强求威逼也是见,方法手段如何,我并不在乎。萧家族主,望请思量。”
萧鼎善右下首位的木杖老人,苍老如树皮的面上微微抽动,松弛的眼皮一层一层遮挡住眼中的情绪——
“萧钧!你岂敢!”
“咚”的一声闷响,木杖重重抬起又狠狠落下,他鼻息之间呼吸略重,严声厉斥之中同这满堂尚未言语的族老一般,无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纵然前有七十二逐门棍在先,后有开总祠堂除名在后,可是在他们看来,萧疏已一日不死,他身体里流淌的始终都是萧家的血脉。
而满堂坐着的莫不都是萧家的长者,长者为重,萧疏已就算是心中不满怀恨,也当重礼守仪,岂敢如此明目张胆的站在萧家主宅之中,威胁他们。
昭华退在萧疏已身后半步,因果缘法之下,她纵有多番催促,但也不能插手更多了。此番是属于萧疏已凡人身的最终点,一切都只能他自己来。
可这萧家在座的满堂,却让她着实好有意味的大开眼界,忍不住翘起唇角生笑。
在踏入萧家之前,她尚且会担心萧疏已剑道之名盛沧澜,以至于萧家会以陈年旧怨为由百般阻拦他去见萧家如今的少主。
可如今看来,早已被逐出萧家的人,在萧家人眼中仿佛他从不该心中存在什么旧恨,而是还应当守着当年恩义,对他们感恩戴德、尊之重之。
人呐,真是荒唐又好笑。
口口声声恩怨无咎,却又希望他人守恩相报。
她微微抬头,仿佛透过木梁叠瓦看向辽阔无边的万里晴空,眼底蒙上了一层淡漠的薄雾。
昭华实在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有何不敢。”萧疏已适时开口,刚好掩下那短促的嘲讽,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萧家族老:“反倒是萧家,如今焉能与我相抗衡。”
他负手而立,眼尾微微上挑,有些漫不经心地寻衅意味:“是凭借大长老的耄耋年岁还是萧家主的手中微末的修为?”
“望请诸位明白,我还有足够的耐心站在这里,可并非是什么往日旧情和君子风仪。今日太阳落山之前,我若还是不能等到萧瑜来见我……”
萧疏已勾起唇角,眼中毫不掩饰的冷漠:“那便是你们萧家祖宗未曾显灵,在座的诸位便一同去提醒他们吧。”
“竖子尔敢!”
堂中有人怒喝一声,手持木杖愤起,眼看就要打在萧疏已身上。
时间仿佛都放慢了速度,萧疏已转头看向那名愤然而起的萧家族老,笑容冷戾带着一丝诡异的兴奋,仿佛旷野舒展四肢的狼饶有兴致地看着某些不知死活的猎物靠近,以满足他压抑了整个冬日的嗜血疯狂。
愤而怒起的萧家族老透过萧疏已黝黑深邃的瞳孔,看见自己的动作一点一点缓慢而笨重,不由得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却又见自己的神情变换是如此的迟缓凝滞。
“萧……”他尚未说出口的话被萧疏已遏止在喉咙中,仰着头看见萧疏已黝黑不可见底的眼中某一瞬忽然闪过一丝诡谲的红芒,以及他面容上越发兴奋的不屑冷笑,心中大惊惶恐。
一点一点,在极其缓慢的时间流速中,这名萧家族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从脚踝之处炸成血雾。
却难以求救和呼痛半声。
“嘭!”
一声炸响,平地而起。
满堂之人只看见萧疏已掐上那名萧家族老的脖颈,却不曾想下一瞬,一大片令人惊愕屏息的殷红血雾乍然出现在堂中。
室寂惶惶,具是惊骇。
一时之间,堂中静得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声音。
昭华的目光从萧疏已身上移到久久不散的血雾上,她微微皱眉——
方才,好像有什么滞缓了一瞬……
她手中虽然握有容与月残留的一些仙灵之气,但困在凡人昭昭的身躯之中,目前也只能用一些微末不值一提的术法。
至于方才瞬息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纵然能够察觉,但却无力窥其根本。
“萧疏已......”昭华下意识出声阻拦。
萧疏已转身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的收回手。
萧疏已……
昭华紧紧抿着唇,不再出声,心中只道要快些了。
萧鼎善怒而起身,厉声:“萧钧,这里还不是你能够随意杀人的地方!”
“你既然不愿,那便罢了。”萧疏已转身,面上还带着一丝懒得掩饰的杀意:“左右我来此也不是为你而来。”
“我只需找到萧瑜便可。”
语罢,留下萧家满堂面色铁青的族老,二人扬长而去。
萧疏已和昭华踏出萧家祠堂,连掐指术算都不必,萧疏已仰天而望,道:“临山崖台。”
昭华不知那是什么地方,目光疑惑的投向萧疏已。
萧疏已收回目光,回忆起幼年过往,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简单两句解释道:“在萧家后山崖壁之上,专门用来惩戒萧家少主的地方。”
昭华问道:“专门惩戒萧家少主?”惩戒一事尚不足以生奇,怎生得萧家还为了少主专门辟出一处。
却见萧疏已摇了摇头道:“只有满十岁的历任萧家少主犯了错才会自行去临山崖台领罚,我那时年岁尚且不足,知之甚少。只知道木犀城中萧、席,王城等盘踞在此的望族均设有此类似之地。”
既是如此,那当是人间的习俗。
昭华没有多问,道:“那便去临山崖台寻萧瑜吧。”
月娘便总会在她面前感概人间千奇百怪的习俗,想来的这少主专门惩戒之地应当木犀城的习俗,不足为奇。
.
后山崖壁。
萧疏已与昭华站在悬崖之上下望,罡风如刀,崖壁上光滑如新,半寸草木都难以生长,唯有一种极其坚韧的褐色藤曼稀稀疏疏地攀附垂下,直到千丈崖底涛涛汹涌的大江之中。
罡风凌厉,却对二人没什么影响。
昭华随着萧疏已飞身而下,直抵萧家的临山崖台。
不知是多少时岁的侵蚀,此地已经不能够称之为崖台了,只突兀的出现一个山洞在崖壁之上。
此时洞外尚且天光大亮,可是一进入这方山洞,却漆黑难以视物宛若阴云夜半,难见半点光亮。
二人进入洞穴,昭华落后半步,不由得微微皱眉,抬起宽袖挡住洞中吹来的若有似无的阴冷之风。她偏爱热烈光亮,对这种阴暗不透光的地方难以抑制地生出厌倦。
萧疏已脚步一顿,抬手升起淡金色的结界将他与昭华笼在其中,继续前行。
不知是不是受到洞中阴冷之气的影响,昭华越往深处走,方才心底那股若有似无的排斥感便越加强烈,紧紧蹙着眉头,连萧疏已的结界都已经无法为她隔去那股令人厌恶的——
气息。
昭华脚步一顿,皱着眉,紧抿唇齿之间回旋着四个字。
萧疏已侧头问道:“怎么了?”
“……无事。”昭华摇摇头,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之前听你提起木犀城中的大族大多都会设有这种专门惩戒一族少主的地方,你可知其中缘由?”
萧疏已边走边道:“具体由来已经不得而知,但我年幼之时听闻这是为了维护少主颜面而设,故而少主若犯了错,并不需要去族中惩戒长老那里领罚,由族主亲自开口,戒令此地即可。”
昭华问:“木犀城中有多少家如萧氏这般设有此类似之地?”
萧疏已想了想,回忆道:“除了萧家,还有席家,王城氏族,以及崔姓一流。”
“四家啊……”
洞中幽暗,萧疏已设下的结界散出淡淡幽蓝色的光晕,映射在昭华眼眸之中,一闪而过冰冷又漠然的神色。
洞中深处传出水流“滴答“的声音,萧疏已向前望去,一时没有听清昭华方才低声一句喃语,遂问:”什么?有什么不对吗?”
昭华看向黝黑不见光的洞穴深处,道:“萧瑜既在此地,我们便快些吧。”
萧疏已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压在了喉间,闷声应了一声:“嗯。”
越往深处走,水滴之声便越发急促。
“滴答。”
“滴答。”
“滴答。”
黝黑之中,随着越发急促的水声一同传出来的,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乍有烛火幽幽。
昭华和萧疏已不知走了多久,忽逢一处拐角,开始出现幽红色的火焰,约莫十数丈便有一盏落地烛火。
直到——
洞穴尽头。
滔滔暗河流淌反而寂然无声,她与萧疏已所听见的水滴之声竟然是洞壁之上,用粗大的锁链吊起来的人的四肢之处血液滴落之声。
暗河以高吊起来的人为中心,一圈又一圈,缓慢的流淌。烛火幽幽,漆黑之中没入地下的血迹在人影之下消失无踪迹,暗河水流反倒是无端生起一阵波澜激荡。
昭华凝眉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从被吊起来的人身上向下,落到暗河的水流之上。
那水流乍然掀起的波澜,就像是一个有着自我意识的幼童。
一个用污秽和生人活血养出来的祟物。
萧疏已上前,欲斩断囚人的锁链。
数十根粗大锁链一边钉入崖壁,一边牢牢锁入人骨之中,萧疏已动作凌厉,以他之力竟然也没能够一次性全数将锁链斩断。
余之二三,残留半空。
却骤然之间散出微芒,瞬间收紧,逼得被吊之人吃痛,被迫扬起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
这人痛呼一声,仿佛很快就适应了似的,粗粗喘着气缓和身体各处带来的疼痛。他微微侧头,避开垂落面前的发丝,透过凌乱无章的发看向落定的萧疏已。
忽而嗤笑一声,回荡在空旷洞穴之中。
他道:“萧钧。”
“你来了啊。”
萧瑜的声音仿佛总是漫不经心的轻慢,分明是从喉咙深处渗出的恨,阴阳怪气之下竟然让听着的人觉得婉转缱绻。
萧疏已目光微定,扫过方才没有斩断的几根锁链,没有再轻举妄动,应了一声:“萧瑜。”
萧瑜仰了仰头,想要把遮面的头发拨弄开,却不知是扯到了哪一处的伤口,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弓腰低头。
一番没有什么用处的动作之下,反而让自己在萧疏已面前更加狼狈。
萧瑜轻讽自嘲地勾起唇角:“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