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机
日子就这么滑过去,在看似最平静的未央宫内,时间在这个沉闷的夏天仿佛悄然静止了,那样日复一日的忐忑和寂静,那样重重叠叠的冷漠和叹息,在这一个夏天变得格外醒目,且格外悠长。
前朝内廷仅仅一墙之隔,却往往是两样的天气,一面还是碧空如洗,一面却已经是滔天风雨。
“父亲,霍羲桀按兵不动也一月有余了,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司徒烨很明显已经不愈到了极点,本来就因劳累而清白的脸上竟也有了几抹云霞似的潮红,又像涂岔了的胭脂,虚虚地伏在面上。
司徒启的脸色也没有好到那里去,饶是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掩不住心口的怒气。他将手里的虎睛石佛珠往紫檀桌案上重重一甩,震得云形砚台中乌黑的墨汁层层铺散开来:“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分明打了那样一个大胜仗,不乘胜追击也就罢了,竟然还佣兵不动这么长时间,搞得我时时忧心,片刻也不敢放松,生怕他给我起什么幺蛾子!真不知他是去给我帮忙的还是添堵的!”
司徒烨冷哼道:“父亲当初就应该早早地料理了他,为何要拖到今日?如今他已然是齐王殿下,手握河西十万兵马,想要动他根本就是难如登天!”
司徒启低头冷笑,百转千回之间,却终是冷声开口,那声音不疾不徐,竟带了几许莫名的哀愁和凉意:“早早料理?怎么个早发?是在他做赵伦祁干儿子的时候料理了他?还是在他发动兵变掌控河西之后料理他?亦或是在他立下西南的赫赫军功之后料理他?”
司徒烨登时被噎住,继而久久沉默在当地,再也不敢发出一下声响。
司徒启接着道:“昔日的陛下弱疾在身、仁懦善良,又对我极其信任,我才有机会一步步登上九千岁之位。卫昤安当初虽厉害,可卫家满门却是她一辈子的死穴,人只有拿捏到对手的死穴和弱点,才能将其一举击溃。可霍羲桀呢?钱财、美色,他在乎什么呢?他什么也不在乎,又或者,他所求的我们也根本给不了,就这么一个人,如何对付?从哪里对付?霍羲桀不是王珩,更不是卫昤安,咱们动不了他,因为他根本毫无所求,对任何事也毫无执念。”
司徒烨感慨,惴惴道:“如今他身在粤北,咱们鞭长莫及,他的心腹又遍布所有战场,再如此下去,若是有一日……他起了反心……咱们该如何是好?”
司徒启虽心里不安,面上仍旧是一副冷冷的模样:“王珩到底还活着,要是敢这时候反,就是谋反罪臣,会遭千古唾弃。这个到底咱们懂,他自然也懂,他不会那么傻,若有一日他真有这个心思……左右长安这附近的兵马尽在我手,也由不得他放肆!”
司徒烨点头,复而道:“说到陛下……咱们当初下了那样重的药,为何陛下如今却还是那个样子?按理说不应该啊,难不成是其中出了什么纰漏?”
司徒启揉揉自己的山根,疲惫道:“王珩只是仁懦,你当他傻?咱们给他下药也有那么久了,他发现了停了药也不足为奇,那又如何?药性早已深入肌理,就算华佗在世也救不得他,不消一年……最多一年,陛下必死无疑,届时……”他微微抿嘴,皮笑肉不笑,“咱们筹谋多年的大业,指日可成了。”
说起大业二字,司徒烨的声音又再次欢脱了起来,似是不受控制一般从嗓子里爆了出来:“陛下无子嗣,王姓宗室大多昏庸,届时,只要动用咱们在朝中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人脉,让他们一起提出禅位让贤,到时那万岁的龙椅可就是咱们司徒家的人来坐了!人嘛,做什么都不如做皇帝快活!”
司徒启的笑在此时骤然盛炽:“是啊,江山万里山水迢迢,在这人世间,唯有坐上那把椅子,才会有人肯记得你,才会有人千秋万代地把你的名字刻在史鉴里。为父是庶出之子,看尽世态炎凉,深知,那些贱骨头们,只有你手里有实打实的权力,他们才会怕你惧你,然后像饿急了的猫一样来祈求你的怜悯和赏赐。烨儿,你可知,为父做梦都在想,我定要以一己之力把咱们司徒家捧上天下第一姓的高位,让那些人好好看看,庶出又怎么样?到头来,那些他们引以为傲的嫡子又算什么?他们血液里流的血又尊贵到哪里去?只有我,才成就得了司徒一族的荣光,才有资格受这万世的敬仰。”
司徒烨俯首帖耳,唯唯诺诺:“儿子定会襄助父亲成就大业,扬我司徒一族万世荣光。”
司徒启微微点头,复而道:“前些日子宫里有消息过来,说妤妃出宫一事或有蹊跷,如今也派人查了这么久了?可有什么蹊跷在里头么?”
司徒烨回道:“那妤妃自从到了大兴寺以后,终日优思过甚茶饭不思,早早就病了,加上皇后前些日子又罚她抄录佛经万卷来为国祈福,她如今闷在房子里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是病又是事,听寺里人说,已经病倒在床上了呢。父亲不必忧虑,一切尽在掌握。”
司徒启闲闲道:“那便好,如今恰逢多事之秋,我也腾不出心思来管一个小小的妤妃。”
司徒烨接口道:“父亲放心,总是宫里的消息一时错了也是有的,不过就是皇后一时生气发落了一个嫔妃,能有多大的事儿呢?咱们且顾好咱们的就是。”
司徒启正欲再说什么,却见外面一个人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跪地禀报道:“禀大人,安德乌将军在未央宫里出事了!”
司徒启颇为震怒,一时惊得起了身:“安德乌?他怎么了?”
那人只是颤颤巍巍地不敢说话,半晌才道:“大人还是亲自那游云殿看看罢,这……奴才不敢说,实在不敢说。”
安德乌是司徒启在御林军中最重要的心腹之一,多年来也算尽心,是颇堪大用之人,是万万不能出岔子的。司徒启一时心急,兼之心里气愤,也顾不得再细究,便风一样地往未央宫内赶了过去。
刚到游云殿门口,就听到里面熙熙攘攘乱做了一团,一时是女人的哭嚎,一时是宫人们扑通跪地的声音,一时是内监们纷纷议论的尖细嗓音,一时又是铁甲兵器攒动之声,混乱不堪,至似进了闹市一般。司徒启内心隐隐不安,刚刚准备往殿内走,却见到了同在门口准备进门的昤安,她一身妃色的丝绦宫装,面如红缨动如劲风,满脸都是怒色。
见司徒启在那里,昤安倒是也不意外,走上去冷冷道:“大人来的正好,本宫正想去问问大人,大人这是提拔的什么忠诚良将,竟干出这样没脸面没王法的事情来!”
司徒启颇为不解,见昤安震怒至此,也不敢贸然顶撞:“娘娘息怒,老臣也是才得知消息,安德乌究竟犯了什么事?竟让娘娘如此震怒?”
卫昤安连连冷笑,哼道:“醉酒闹事,对陛下的妃妾欲行不轨,这还不算什么事么?”
司徒启只觉得眼前的天都翻了过来,下意识道:“绝无可能,安德乌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绝不可能做出如此败坏人伦之事。”
昤安笑得幽微:“哦?是么?大人若是不信,和本宫进去一看便知,何必在此与本宫废话?”
司徒启自知此事严重,便急不可耐地同昤安进了游云殿的内室。魏寒漪不受宠,室内一应布置皆规规矩矩,甚至有几分寒酸和破败,就连那香炉里的檀香也是去年的陈香了,游丝儿一样地绕在昏暗的室内。再往里走,看见眼前的景象,绕是司徒启见惯风雨也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气,昤安更是满面惊慌震怒,连话都说不出一句。
此刻魏美人魏寒漪正披头散发跪在地上,一身青色的衣衫软绵绵地搭在身上,露出胸前月白色的海棠抹胸,胸口那莹白的肌肤已然泄露了春光几许。她趴在地上纵声哭嚎着,哭声一阵响亮过一声,任凭身边的宫女怎样安慰拉扯也不肯从地上站起。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是一把寒光凛凛的银剪子,还有被打翻在地的胭脂盒和铜质水盆等器物。
而另一边,是被几个侍卫牢牢控制住的安德乌,只见他两眼迷离鬓发散乱且衣襟松散,嘴里被塞了厚厚的布条,可绕是这样,他的喉咙里仍有兽一样的声音阵阵发出,煞是可怖。
此刻殿中的人见了昤安和司徒启,一个个更是如受惊的兔子一样,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唯唯诺诺跪在地上,一个个噤若寒蝉,唯有魏寒漪的哭声和安德乌呜咽依旧响亮。
魏寒漪见了昤安,一时更是悲愤,几步爬到昤安的脚下,边叩头边道:“求皇后娘娘赐臣妾一死,臣妾受此大辱,只求速死!求娘娘成全!”说罢,眼睛里滴下成串的泪来,又一下下地扣头不止。
司徒启在旁边看着,心知大事不好,只满心想着如何保全安德乌,他冷眼看着魏寒漪,从嗓子里挤出来一句话:“你哭哭啼啼地干什么?事情还没说清楚,这样要死要活地做给谁看?”
昤安唤人给寒漪披上一件衣服,而后对司徒启冷冷道:“这里是未央宫,大人还是放尊重点好,哪怕你不把魏寒漪放在眼里,那也不把我这个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么?魏美人好歹也是司徒大人你献给陛下的,如今骤然受辱,司徒大人不说明察秋毫,反而这样莽撞起来,这又是什么道理?”
司徒启不想与昤安多费口舌,只指着寒漪身后的宫女森森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不快从实说来?要有半个字不实的,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