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枯
授章殿中,隔着一层模糊的杏色如意头金线纱帐,昤安来回辗转的脚步一刻也未曾停下。她的心头似被一抿火苗撩动着,一时热一时烫,逼得她片刻也不得安宁,拖曳在地上的十三褶妆花长裙发出“擦啦啦”的声音,仿佛每一下都顶到了她的心坎上去,声声复声声。
刘苌在纱帐的另一端,细细替王珩擦去嘴角上斑斑的血迹,直把一方雪白的丝绢浸染地通红,待到血迹被拭去之后,出现在刘苌眼前的是王珩惨白的脸色,带着些诡异而灰败的青绿色,像是铜器上的锈。他下意识地就要唤来孔真,可一掀帘,对上的却是昤安焦灼的双眸。
“陛下如何?”昤安的声音竟有些微微发抖,在刘苌的印象里,她从未有这样的失态和窘迫。
刘苌痛心道:“陛下昏迷未醒,脸色发青,气息也游丝一样,现下还是要请人来看看才好。”
昤安只觉得匪夷所思:“既然已经严重到这等地步,那为什么刚才不宣太医来授章殿候着?”她忙唤过身旁的毓书,“快去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请过来,要快!”
“娘娘且慢!”刘苌的声音飞萤一样地撞进昤安的耳朵里,“太医院的太医请不得!”
昤安全身僵住,只觉得维持呼吸都是困难的,她从窒息的模糊之中找到了一丝突破口,怔怔道:“你说什么?”
刘苌没有时间一一回禀,只一溜烟儿地把在门外侍立的孔真拉了进来,在昤安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为王珩把了脉。
就像是在看着一出湿漉漉的皮影戏一样,昤安在幕布之外恍惚良久,终于恍然大悟。也对,为什么多疑如王珩会待孔真如刘苌一般亲密,为什么孔真对药理如此明白通透,为什么孔真总是形影不离侍候在王珩身侧,这些曾经模模糊糊却又被自己遗忘的疑窦,都在这一刻骤然明了。
阿珩,你为何这样傻?不信我可以为你分担?还是你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亦或是……她骤然收回自己的思维,不敢往下再想,只能用所有的力气来祈祷,祈求王珩平安无事。
她缓缓跌坐在一方红木漆金的梅花凳上,四肢瘫软,心神皆惫。
也不知过了多久,孔真总算从纱帐后面走了出来,昤安忙站起身来问道:“陛下如何?”
孔真愣住,讷讷看向身后的刘苌,不知是否应该据实相告,直到昤安的声音劈到他的眼前:“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打算瞒着本宫什么?打量着本宫是傻子什么也猜不出来么?我似乎记得毓书和我说过,陛下的病一旦吐血就是垂危之兆。陛下之前虽也孱弱,可也有些时日没再吐过血了,如今却骤然病发,究竟是怎么回事?”
孔真自知纸包不住火,便叹了口气,沉痛道:“回娘娘,陛下自去岁中秋以来便已经体力难支,终日头晕目眩食不知味,只是为了政事才勉力支撑。陛下要奴才不惜一切代价医治他,至少要让他看起来安然无恙,奴才别无他法,只能用极重的参汤吊着陛下的血气,再辅以良药清楚陛下体内的毒素……”
“毒素?什么毒素?”昤安震惊,不过一瞬,她已然明了,只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你是说……太医院开的药里……”
“不错,之前太医院为陛下开的药里都有不少的毒药,如蜂窝、乌头、白龙须等等,这些药若适量服用,则是治病的良药,可药若混在一起服用下去,会在身体里留下扫不尽的毒根,之后每服一次,这些毒的毒性就会加深一分,直到深入骨髓无法根治。他们还会依据陛下脉象的变化更换药中的毒药,让毒性更深,若一直服用下去,不出十五年,陛下定会病痛缠身暴毙而亡。陛下服用这种药服了整整十年,直到四年以前才察觉到不对,便把奴才召进宫中,以内监的身份侍候汤药,可在那时,奴才就发现……陛下身体里的毒已然如春天的麦苗一样疯长起来,且深入肌理顽固非常,奴才用了毕生所学,不过是能稍稍缓解毒性,让陛下发病时没那么痛苦罢了。自去岁以来,战事迭起,四方震荡,陛下时常用心过多,所以每每有力竭泣血之症,奴才费心医治,奈何回天乏术。今日陛下吐血,面色发青,脉象如滑丝一般,就如同一根弦已经绷到了极处,已经是强弩之末的症状。奴才怕……奴才只怕……”孔真一路说着,到最后,竟已经泣不成声了起来。
昤安每听一句,都觉得有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了自己心上,刀刀浸雪,她终于无法再支撑自己,只觉得眼前的一切皆是眩晕的,她软软跌坐在身后的凳子上,有那么半刻,她想不顾一切地痛哭失声。
她终究是没有,而是用沙哑的声音怯怯追问:“只怕会怎样?”
孔真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油尽灯枯,风催云散!”
油尽灯枯,风催云散。
短短八个字,却已刺透了昤安满身的盔甲。
“油尽灯枯?”她颤抖着逼问,连她都不敢相信那样失措的声音竟然是她自己的,“就没有一点点补救的余地了么?”
她满心希冀连连追问,换来的只是孔真绝望而缓慢的摇头。
“不!我不信,怎么可能?不可能!”她的嘴唇连连颤抖,却最终只迸出了这么几个字。
怎么可能?他之前还那样温柔地对自己微笑,和自己约定要去看明年的日光,他说好的,要和自己等待最终黎明的到来,他明明和自己说好了。
孔真虽极为不忍,也只能狠心开口:“奴才的师傅曾经是大梁第一国手,他的医术虽不能与华佗扁鹊相提并列,可绝对称得上是出神入化。奴才学医十年,尽得师傅真传,若还有一丝可以治愈的机会,奴才也绝对不会对着娘娘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力竭,只想痛哭,抑或大醉一场来忘却这几乎撕裂的痛楚和绝望。
有滚烫的液体从眼眶里滴落,浸湿领口的金线海棠,点点复点点,慢慢晕散开来。
“娘娘,”刘苌从未见昤安悲恸,满心皆是酸楚,不由得上前皆是道,“陛下瞒着娘娘绝非是不信任娘娘,而是实在太在乎娘娘的缘故。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知娘娘有血仇在身,本就终日劳心不得安宁,所以陛下不愿再让娘娘为他难过担忧。陛下说过,他知道娘娘知道真相过后会难过,可他宁愿您为他少难过些时候,他是天底下最不愿伤害您的人,哪怕半分他也舍不得,所以才会这样隐瞒娘娘,还请娘娘千万不要误会陛下。这些年陛下身边可以信任的人一个个都走了,陛下身边只有您一个了,其实……这宫里面人人都说自己苦,殊不知,最最苦的,其实是陛下!”
昤安满脸是泪,落在嘴里,咸咸的,咸到了极处,却又生出那样浓重的苦涩来,搅得她满心满脑都是王珩,宁静微笑的王珩,轻轻揽过她的王珩,柔声安慰她的王珩,与她并肩而立的王珩,那个请求她信他的王珩,那个时时刻刻无条件相信她的王珩。
千千万万,皆是那个温润微笑的男子。
“陛下……还能活多久?”她不敢相信这句话是她问出来的。
“奴才竭尽毕生所学,可保圣驾四月无虞。”
四个月,只有四个月,原本以为会一生陪伴的人,原来只能在她身边停留仅仅四个月了。
为什么?真心待她的人总是会离他而去?哪怕她竭尽一生的眼泪和尊严,也留不住他们哪怕片刻,父亲是,王珩亦如是。
身边有低低的克制的哭声传来,不知是毓书的还是冉月的。
她哽下所有的泪,轻轻道:“你们都下去罢,孔真,你去煎药给陛下,这里我来。”
刘苌和毓书一时愣住,试探道:“娘娘……”
昤安闭眼,疲惫道:“都走。”
刘苌自知拗不过昤安,便只能和毓书冉月等人退出殿外,刚刚走了几步,却听见昤安的声音幽幽传来:“宫里有哪些人知道陛下吐血的事情?”
刘苌回忆道:“除了奴才和娘娘,还有魏容华、孔真、莫有灵、毓书和冉月,再不然,就是那几个抬轿辇的小太监和游云殿门口的侍卫了。”
昤安点头,努力让自己的思绪正常下来:“好,现在你去,把那几个小太监和侍卫通通秘密软禁起来,安莫须有的罪名也好、赶出宫也好,总之要悄无声息地让他们闭上嘴巴,不能让任何人怀疑。还有,这件事怕是瞒不了魏容华了,将她叫过来罢。”
刘苌仍有几分怀疑:“魏容华她……”
昤安低头,决然道:“本宫既然选择信她,就要信地彻底。”
刘苌颔首,领命而去,留下昏暗的、惨淡的、似是而非的一片光影。
昤安举步行至王珩的床前,慢慢蹲下身,凝视王珩安静的睡颜。
似乎就是去年春天,他也是在这个地方,怯怯地凝视着睡梦中的王珩,臆想着自己未来的生活。那时的王珩和现在一样,皆是如此俊朗清霍,带着一贯潺潺的仙气,似乎随时都会随风化去,只是眼前的王珩,却比一年前更为瘦削苍白,脸颊浅浅地凹下去几分,脸色就像一碰就会碎开的白瓷一样,有些青灰,有些破败,竟看不出丝毫血色。
原来,才过去一年而已,为什么,昤安却觉得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几百年,那样地遥不可及了呢?
她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悲恸,俯在王珩身上,痛哭失声。
阿珩,不要走好吗?我本就一无所有,因为你我才有力量支撑自己走下去。深宫寂寂,处处凉薄,我只有你,只有你。